当家庭变成一栋闹鬼的房子

2023-24-08

万圣节书目点亮第一本!

A Good House for Children (2023)by Kate Collins
《好房子》 凯特·科林斯 著

《好房子》是一部比较符合读者期待(或者说刻板印象)的鬼宅小说。故事里的这栋房子位于英国南部的多塞特郡,名叫“丽浮”(Reeve),是的,英国人最喜欢给房子起名字。丽浮建造于1812年,盖在临海的悬崖上,前门朝南,可将壮阔的海景尽收眼底,房子后面是大片的花园和树林。在二百年里几次易主,未能及时修缮,已经有些破败,但仍然不失为一栋“好房子”。

小说开始的时间是2017年,一对年轻的夫妇尼克与奥拉买下了这栋房子,带着不肯说话的儿子山姆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布莉迪从外地搬了过来。尼克的工作地点离这里比较远,每日通勤不便,所以他仅在周末回家。从周一到周五,家里就只有奥拉和两个孩子。渐渐地,奥拉发现房子里时常出现一些诡异现象。

与奥拉的故事线平行的是1976年另一个家庭的故事。丧偶不久的莎拉变卖伦敦的房产,带着年幼的儿子菲利普、一对双胞胎女儿和遗腹子欧文搬进了丽浮。为了维持生计,莎拉重新在家从事会计师的工作,照顾孩子的重担几乎全部交给了年轻的保姆莉迪亚。渐渐地,莉迪亚也注意到房子不太对劲……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读者透过奥拉和莉迪亚的眼睛来观察、体验这栋鬼宅,同时也能近距离聆听她们的内心声音。在这两条时间线里,“闹鬼”的细节描写都不算太恐怖——奥拉和莉迪亚听到奇怪的脚步声、说话声,看到陌生的人影。而且读到约20%左右,读者会发现,两人经历到的灵异现象很可能就是彼此造成的。比如第六章里,莉迪亚捡到一把骨质手柄的刮刀,而在第七章里,奥拉发现自己用了多年的骨柄油画刮刀不见了。奥拉看到的陌生小男孩是莎拉的儿子菲利普,而莉迪亚发现的陌生小男孩则是奥拉的儿子山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闹鬼的恐怖感就进一步削弱了。

常见的鬼宅故事里往往渲染房子有多阴冷,而《好房子》正相反,奥拉和莉迪亚大部分时间都在抱怨太热。这种天气使她们烦躁,头晕脑胀,说话像发烧时的呓语。即便是过圣诞节,奥拉也不太在乎室外白雪纷飞,而只是觉得客厅的炉火烧得太热。在小说后半段,作者还安排小菲利普感染猩红热,高烧到四十度。如此渲染燥热或许都是在为故事的高潮做铺垫——小镇一年一度的夏至庆典。

虽然夏至在亚洲的文化里是正统的传统节日,但是在基督教文化占主流的西方世界,庆祝二分二至日是典型的异教行为,夏至冬至总是与一些更原始、更野蛮的神秘力量联系在一起。在奥拉的故事线里,庆典游行队列里有头顶分叉鹿角的人(鹿角作为异教的象征符号经常在各类文艺作品中出现),还有一位全身白衣白纱的女性角色,镇民向奥拉介绍说这个角色是本地传说中的水女(某种水精灵/水鬼)。结合小说中的种种细节,可以推断在丽浮作祟的就是水女。正因为觉得热,清凉的水才对人尤其具有吸引力。

英语版封面之二
《好房子》的耐人寻味之处在于,鬼宅只是对家庭生活的隐喻,作者真正要讲述的是女性如何在其中挣扎。故事里成年男性角色几乎是缺失的,房子造成的压力(即家庭责任)全都落在女性身上。这一点在奥拉的故事线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奥拉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因为与尼克的婚姻而跟自己的父母决裂。小女儿布莉迪出生后,她的全部精力都被家务和育儿占据,于是彻底停止了绘画事业。失去经济来源后,奥拉完全依附于丈夫,家中大小事务都没有话语权。尼克一拍脑袋做了决定,奥拉只有收拾残局的份儿。
搬入地处偏僻的丽浮之后,尼克把唯一的汽车开走上班,奥拉外出十分不便,几乎可说是被囚禁在家中,无处可逃。她建议再买一辆汽车,尼克只是支吾搪塞。一开始,奥拉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收拾这栋房子:
房子有所要求,奥拉必然回应——她已经往这栋房子里投入了多少精力、鲜血和关怀?她想象自己是一只无助的、倒霉的黑鸟母亲,正在喂养一只庞大、贪婪的杜鹃幼雏。它永远吃不饱,永远不满足。
意识到房子有问题之后,她数次明确要求搬家,每次都被尼克拒绝。最可怕的是,后来尼克也感觉房子不对劲了,但他却只顾自己,不仅工作日不回家,周末也找各种理由出门,把奥拉和孩子丢在家里。最后,当房子开始威胁到两个孩子的生命时,尼克指责奥拉照顾不周:“又不让你干别的,就带孩子这一件事情你都做不好!”作为对妻子的惩罚,他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回奶奶家,要求奥拉独自留在房子里反省,导致奥拉的最终崩溃。
尼克的行为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有的丈夫明明知道家务和育儿的责任有多重,却总是找借口逃避,下班之后宁愿坐在车里发呆也不想踏进家门,而让妻子在家丧偶式育儿。如果婚姻最终破裂,全职妈妈反倒可能因为没有稳定收入而失去孩子的抚养权。
如果把《好房子》单纯视为一本恐怖小说,它的恐怖程度大概只是羽量级;但如果把它视为一部描绘女性家庭生活的小说,那它就实在太恐怖了。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联想到的不是其他鬼宅故事,而是1967年帕梅拉·佐莱 (Pamela Zoline) 的科幻小说《热寂》 The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 。前几年我在翻译《科幻界漫游指南》(读库2022年5月出版)时读到了这个极具实验性的短篇。当时翻译的相关介绍如下:
佐莱的小说代表了新浪潮科幻的文学实验性和激进的社会批判。《热寂》讲述家庭主妇莎拉·波伊尔的生活是如何逐渐分崩离析的,故事借用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即封闭系统中熵会不断增加直至最大。小说中这样解释,“人们一直认为,宇宙是一个封闭的热力学系统,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宇宙彻底‘崩解’的时刻终将到来……这种状态就是‘热寂’。”在这一科学前提下,佐莱描绘了熵与家庭生活的相似之处,换言之,莎拉被困在一个封闭的家庭生活系统中,这个系统消耗了她所有的能量,最终让她感到空虚、一无所成。故事开始时莎拉是一位“活泼聪明的年轻妻子、母亲” 而故事结束时莎拉已然“崩解”。
《好房子》和《热寂》,虽然一个是奇幻一个是科幻,但在构思上惊人地相似:将日常的、甚至已令人麻木的体验(家庭生活)陌生化为闹鬼的房子或者熵增的宇宙,促使读者从新的视角再次审视,发现之前未曾注意到的事实:家庭责任可以耗尽人的全部精力,成果却往往被无视;如果将这些责任全部交由一人(往往是女性)承担,不啻于一种虐待,也是一种巨大的社会不公。

《好房子》作者 凯特·科林斯


♥ 感谢阅读。下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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