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早上，劳利告别了带围兜的灯芯绒背带裤，开始穿系腰带的蓝色牛仔裤。我看着他和隔壁年龄稍大的女孩一起离开，清楚地意识到我生命中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我那个声音甜美的托儿所宝宝被穿着长裤、昂首阔步的大男孩所取代。他忘了在街角停下来向我挥手告别。
他以同样的姿态回家，前门砰地打开，帽子扔在地板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喊道：“没人吗？”
午饭时，他粗鲁地跟他爸说话，打翻了妹妹杰妮的牛奶，还说老师教育他们，不能妄称主的名。
“不过，老师打了一个男孩的屁股。”劳利对着他的面包和黄油说。嘴里塞满了东西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淘气。”
劳利想了想。“查尔斯。他很淘气。老师打了他屁股，让他在角落里罚站。他可淘气了。”
劳利从椅子上滑下来，拿了一块饼干就离开了，他爸还在说：“嘿，你妈问你话呢！”
第二天午饭时，劳利一坐下就开始汇报：“查尔斯今天又淘气了。”他咧着嘴大笑，“今天查尔斯打老师了。”
“我的……好家伙。”我感叹，注意不妄称主的名，“那他又被老师打屁股了吧？”
“看下面，”劳利说，“再看我嘴巴，你这大傻瓜。”他开始疯狂大笑。
“因为老师让他用红蜡笔涂色，”劳利说，“可是查尔斯想要绿色的蜡笔，所以他打了老师。然后老师打他屁股，说谁都不许跟查尔斯玩。但是人人都跟他玩。”
第三天——也就是第一个星期的星期三——查尔斯把跷跷板弹到一个小女孩头上，女孩头破血流，于是老师不许查尔斯课间休息时去操场。星期四的讲故事时间查尔斯又在墙角罚站，因为他一直用脚跺地板。星期五老师不许查尔斯用黑板，因为他乱扔粉笔头。
星期六，我对丈夫说：“劳利在幼儿园每天过得心惊胆战的，你说呢？他们对小孩这么粗暴，还教一些错误的语法。那个叫查尔斯男孩可能会把其他小朋友也带坏。”
“不会有事的。”丈夫安慰我，“世上就有查尔斯那样的人。与其等他长大后再遇到，不如现在就让劳利适应适应。”
星期一劳利回家有点晚了，但满肚子的新闻。我在家门口焦急地盼望，只见他一边往山坡上走一边喊：“查尔斯、查尔斯今天又淘气了。”
“你知道查尔斯干了什么吗？”他一边问，一边跟着我进门，“查尔斯在学校大喊大叫，所以有人派了一个一年级的男生去告诉老师，要她想办法让查尔斯保持安静。所以放学后查尔斯就留堂了。所有的孩子都留下来看着他。”
“然后他就在那儿坐着。”劳利说着爬上餐桌边的椅子。“嗨，老爸——老爸老爸，人高马大。”
“查尔斯今天留堂了，”我告诉丈夫，“所有的小孩都陪着他。”
“这个查尔斯长什么样？”我丈夫问劳利，“他姓什么？”
“他比我个头大，”劳利说，“而且他没有胶鞋，他也从来不穿外套。”
星期一晚上是第一次家长会，可是杰妮感冒了，我没法去。我非常想见见查尔斯的妈妈。
星期二，劳利突然说：“今天老师有一个朋友来学校看她。”
“不——是，”劳利轻蔑地说，“是一个男人，来教我们做运动。看。”他从椅子上爬下去，蹲下来碰自己的脚趾。“就像这样。”他又严肃地坐回椅子上，拿起叉子说道，“查尔斯连运动都不做。”
“做运动挺好的，”我由衷地说，“查尔斯不想做运动吗？”
“才不是，”劳利说，“查尔斯跟老师的朋友淘气，他就不教查尔斯做运动了。”
“他踢了老师的朋友，”劳利说，“老师的朋友让查尔斯碰自己的脚趾，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然后查尔斯就踢了他。”
劳利夸张地耸耸肩。“把他赶出学校吧，我觉得。”他说。
星期三、星期四和之前一样，查尔斯在讲故事时间大喊大叫，打了一个男孩的肚子，把人家打哭了。星期五查尔斯又留堂，所有其他孩子都陪着他。
到第三个星期，查尔斯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典故人物。杰妮哭了一下午，好像在学查尔斯。劳利用玩具小车运泥巴进厨房，也当了一回查尔斯。我丈夫的胳膊肘被电话线缠住，然后把电话、烟灰缸和花盆统统从桌子上打翻，片刻之后他说：“看起来像查尔斯干的。”
在第三和第四个星期，查尔斯似乎有了转变。星期四吃午饭时，劳利表情严肃地说：“查尔斯今天表现得很好，老师给了他一个苹果。”
“什么？”我惊叹。我丈夫警惕地问道：“你是说查尔斯？”
“查尔斯，”劳利说，“他发蜡笔给小朋友，下课之后还把书都捡了起来。老师夸他是小帮手。”
“那个查尔斯，真的改好了吗？”那天晚上我问丈夫，“真有这种事情吗？”
“等着瞧吧，”我丈夫冷嘲热讽地说，“查尔斯这样的人，搞不好有什么阴谋。”
我丈夫好像说错了。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查尔斯一直是老师的小帮手。每天他都帮老师发东西、捡东西；放学后再也没人留堂了。
“下星期又有家长会了，”一天晚上我对丈夫说，“我要去找查尔斯的妈妈聊聊。”
“问问她查尔斯是怎么回事，”丈夫说，“我很想知道。”
那个星期的星期五一切恢复正常。“你们知道查尔斯今天做了什么吗？”劳利在午饭桌上问道，声音里带着些许敬畏。“他教一个小女孩说了一个单词，她说了之后，老师用肥皂给她洗了嘴。查尔斯还笑了。”
“哪个单词？”他爸多嘴问了一句。劳利说：“我得小声告诉你，那个词太脏了。”他爬下椅子，走到他爸身边。他爸低下头，劳利兴高采烈地小声说了句什么。他爸眼睛都圆了。
星期一上午，查尔斯抛弃了那个小女孩，亲自把那个邪恶的单词说了三遍或是四遍。每说一遍就被老师用肥皂洗嘴。他还乱扔粉笔头。
那天晚上，我准备出发去开家长会，丈夫陪我一起走到家门口。“结束之后请她上家里来喝杯茶，”他说，“我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肯定会去的，”丈夫说，“要是没有查尔斯的妈妈，这个家长会开得还有什么意思。”
开会时我坐立不安，审视着每一张主妇的面孔，想找出哪一张脸庞下隐藏着查尔斯的秘密。在我看来，她们都不够憔悴。会议上没有人站出来为自己儿子的行为道歉。没有人提到查尔斯。
开完会之后我去找劳利的老师。她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杯茶和一块巧克力蛋糕；我也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杯茶和一块棉花糖蛋糕。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彼此身边，微笑。
“哎呀，他可喜欢幼儿园了，”我说，“他在家一直不停地说幼儿园的事情。”
“前两个星期，他适应得有一些困难，”老师认真地说，“不过现在他是个很好的小帮手了。当然，也有故态复萌的时候。”
“劳利平时适应得很快，”我说，“这一次可能是受了查尔斯的影响。”
“是啊，”我笑着说，“有查尔斯这样小朋友，你们一定忙不过来了吧？”
（上文由玄猫之梯节译自雪莉·杰克逊《和野蛮人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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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Among the Savages
by Shirley Jackson
恐怖小说女王雪莉·杰克逊的大多数作品自然都是恐怖小说。1948年她以短篇小说《摸彩》（
Lottery
）一鸣惊人，之后又创作了200余个短篇和6部长篇。长篇代表作是《闹鬼的希尔大宅》（
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
），中文版译为《邪屋》。
《闹
鬼的希尔大宅》被誉为有史以来最吓人的小说之一，对史蒂芬·金、尼尔·盖曼等许多大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心理阴影）。此作数次被改编成影视剧，比如
2018年Netflix推出的《鬼入侵》。捂着眼睛看完这部电视剧后，我就彻底打消了阅读原著的想法，因为实在没那个胆子。
剧集《鬼入侵》海报
除了这些恐怖小说，雪莉·杰克逊还有两本“回忆录”——《和野蛮人一起生活》以及《抚养恶魔》（
Raising Demons
）。这些文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忆，虽然杰克逊基本上如实记录了家庭生活的一些点滴趣事，但她并没有书写生活的全部，也没有表露或剖析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最初，这些小故事零散发表在一些妇女杂志上，比如
Good Housekeeping
，
Woman's Day
，
Mademoiselle
等等。不同于引发巨大争议的《摸彩》，这些“基于真实生活的家庭主妇幽默故事”完全符合五十年代大众对女性写作的期待，故事中展现的应该也是当时大众心中家庭生活的理想状态。
如
果单看这两本“回忆录”，读者大概会觉得雪莉·杰克逊虽然带四个孩子挺辛苦，但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偶尔来点小幽默，日子过得还挺幸福的。那当然了，因为只
有这么写才能在那些fancy的中产杂志上发表，然后顺利赚到稿费贴补家用。毕竟这些杂志的读者就是家庭主妇，自己家鸡毛蒜皮都操心不过来，谁愿意在杂志
上看别人吐苦水、发牢骚？
雪莉·杰克逊的真实生活什么样？全然不是这两本“回忆录”里描绘的那样，她的家庭生活过得相当痛苦，尤其是婚姻方面可说是非常不幸，否则也不会48岁就早早病逝。具体细节我就不碎碎念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维基百科条目，或者看Ruth Franklin给她写的传记
Shirley Jackson: A Rather Haunted Life
读《和野蛮人一起生活》时，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被她的闲话家常逗乐（真的很好笑），另一方面为她的强颜欢笑感到心痛。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作家似乎总是把自己爽朗、不甘示弱的一面展示给外人，而她深邃幽暗的内心世界或许全都留在了那些恐怖小说里。
雪莉·杰克逊
♥感谢阅读。下本书再见
♥
哦对了，今年的万圣节书目里原本有雪莉·杰克逊的代表作《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
We Have Always Lived in the Castle
），但最近发现这本书已经有中文版啦！为了能介绍更多国内尚未引进的好书，我调整了原先的书目，用丽莎·图托（Lisa Tuttle）的代表作
Familiar Spirit
替下了杰克逊的长篇。另外还有两本书因为气氛不够万圣节，也被我无情地替换了
点亮两本书之后的书目现在长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