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噩运交易所》

2023-10-19 19:26
噩运交易所
文/邓萨尼勋爵
译/玄猫之梯
我 时常会想起噩运交易所,还有坐在里头的那个邪恶至极的老头子。交易所深藏在巴黎的一条小街道里,入口由三根棕色木梁构成,顶上那根与另外两根交叠,就像希 腊字母里的π,其余地方都漆成绿色。与相邻的建筑相比,这栋房子要低矮狭小得多,而且诡异无比,引人遐想。门口老旧的棕色横梁上是一排褪色的黄字:环球噩 运交易所。
有 一次我走进去,那个男人正懒洋洋地倚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我跟他搭讪,问他这栋漂亮的房子是怎么回事,问他都交易些什么不幸的商品以及其他许多我想知道的 事情。若不是好奇心作祟,恐怕我当即就转身离开了。因为那个胖男人脸上有一种十分邪恶的神情,他两颊的肉耷拉着,眼里满是罪孽,叫你觉得他与地狱做过什么 交易,并且依凭纯粹的恶占了魔鬼的便宜。
接待我的便是这么个男人。但最重要的是,他的邪恶停驻在眼睛里,那双眼睛如此呆滞,毫无生气,你甚至敢发誓他被下了药或是已经死了。它们如蜥蜴般一动不动,接着突然投出精光,他所有的狡猾一瞬间燃烧起来,显露出来,而片刻之前他还只是个昏昏欲睡的普通怪老头儿。
噩运交易所,这家奇异店铺经营这样一种买卖:你支付二十法郎——老人接着就从我这儿收走了——获得进入交易所的资格,然后你就有权利把任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事或不幸与其他任何人交换,前提是对方“能够承受”。老人便是这么对我介绍的。
那 个房间天花板低悬,昏暗的角落有四五个人,他们两人一组,一边打手势一边低声嘀咕,像在讨价还价。不时有更多的人走进来。他们一进门,房主那双无精打采的 眼睛便猛地盯紧来人,似乎立刻就知晓了他们的事务和每个人的特殊需求。然后,他重新陷入那种困倦嗜睡的状态,用几乎毫无生气的手接下二十法郎,心不在焉地 咬着硬币。
“那 是我的一些客户。”他向我介绍。这家非凡商铺的业务叫我惊奇至极,尽管老人招人讨厌,我还是同他攀谈起来。从他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我了解到以下情况:老人 能说一口完美的英语,尽管发音有些浓稠厚重。他似乎通晓各种语言。他干这一行已经许多年了,具体多少年他不肯说,而且他的实际年龄要比看起来的老很多。各 种各样的人都来他的店里做生意。他并不在乎客户之间彼此交易些什么,只要是恶事便可。他无权从事任何其他业务。
他 告诉我说,此处没有什么糟心事是不能商议的;老人所知的坏事都无一例外地交易完成了,还没有哪一桩是被人绝望地从店里退回去的。有的人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次日再来逛逛,甚至拖到第三日、第四日,每天都交二十法郎的入场费。但是,狡猾干练的老头儿掌握着他所有客户的地址,知道他们每个人的需求,很快,合适的 两人就会见面,迫不及待地交换商品。“商品”正是老人使用的可怕字眼,说这个词儿的时候,他厚重的嘴唇发出阴森的声响。他以自己的生意为荣,噩运对他来说 就是商品。
只 消十分钟,我就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人性的东西,比我从其他任何人身上学到的都多。我从他那儿了解到,对一个人来说,他自己的噩运就是世上最糟糕的事; 不幸会使所有人的心智失衡,以至于他们总是在这间阴暗的小店铺里追求极端。一位没有子嗣的妇人与一个穷困潦倒的、半疯半癫的女子达成交易,得到了她的十二 个孩子。还有一个男人出卖自己的智慧,换来了愚蠢。
“他是图什么?”我问道。
“不 关我什么事。”老人用低沉的声音倦怠地回答。他只是从每个人手里收取那二十法郎,等客人谈妥之后,去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批准协议。显然,那个与智慧说再见 的人是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开店铺的,脸上带着一种愉快又愚蠢的表情,而另一个人则若有所思地离开了,脸上是茫然困惑的神态。客户似乎总是会换来截然相反的噩 运。
在 与那个讨人厌老头儿的谈话中,有一件事情叫我迷惑不解,甚至至今仍然参悟不透——凡是在这家店铺完成过交易的人,一个都没有再回来。在协议谈成之前,某人 可能日复一日地坚持来访,哪怕持续好几个星期也在所不惜,噩运一旦交换成功,他便再不回头。老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可当我询问其中的原因时,他只是喃喃地 说他不知道。
我 下定决心,迟早要到那神秘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去谈一笔交易,目的就是对此等怪事一探究竟,此外别无其他原因。我决定用某件微不足道的坏事来换取同样不值一 提的烦恼,为自己谋求一点可有可无的利益,给命运来一记不痛不痒的触碰。因为我对此类交易极其怀疑,我非常清楚,从未有哪个幸运儿从奇迹中得益,他表面上 得的好处越是不可思议,他就越是深陷于诸神或巫女的股掌之中。再过几天我就要回英国了,我开始担心自己会晕船。这种对晕船的恐惧——并不是真正的疾病,而 仅仅是对不适的恐惧——我决定把它换成另一种程度相当的小祸害。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和谁交易,也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到底是谁(逛街购物时从来没有人 关心这一点),但我断定,无论是犹太佬还是魔鬼本人,都不可能从这么小的一笔买卖中赚到多少。
我 把想法告诉了老人,他嘲笑我的商品太微不足道,想劝我换一笔更阴暗的交易,但我不为所动。然后,他带着几分自吹自擂的神气,向我吹嘘那些经过他手的大买 卖。一次,有个人跑进来想交换死亡,因为他误吞毒药,只剩下十二小时的生命。那个阴险的老头儿竟然满足了他的要求。有个客户愿意交换这件商品。
“可是,他用什么交换死亡的?”我问。
“用生命啊。”冷酷的老头回答,诡秘地笑了两声。
“那定然是一段可怕至极的人生。”我说。
“那我就管不着了。” 店主一面说着,一面懒洋洋地摇晃着那一口袋二十法郎的硬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交易所观察各种古怪商品的交易,聆听角落里一对对客户的窃窃私语。他们不时站起身,走到后面的房间去,老人跟在后面,为他们的签署协议。
我每天两次支付二十法郎,持续了一个星期。我窥视人生或大或小的需求,感叹种种奇妙多样的故事,就这样消磨掉一个个上午和下午。
有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神情安逸的男人,他只有一点微小需要,并且似乎有我愿意交换的糟心事。他总是担心电梯会出故障。我对液压技术了解得足够多,不会害怕这 么愚蠢的事情,但治好他那荒谬的恐惧并不是我的责任。不费多少口舌我就使他相信,我的烦恼正适合他。他从不需要渡海,而我总是可以走楼梯。而且当时我和交 易所里的大多数客户一样,觉得如此荒唐的恐惧是永远不会困扰自己的。可谁能料到,那竟然不时成为我人生的诅咒。
我 们在挂着蛛网的后屋里签署羊皮纸文件,老头儿也签了名并批准协议生效(为此我们各自支付给他五十法郎)。我返回投宿的酒店,在一楼大堂就见到了那个致命的 玩意儿。他们问我是不是搭电梯上楼,在习惯的驱使下,我冒险一试。全程我都屏着呼吸,攥紧双拳。再也没有什么能诱使我搭电梯了。以后我宁愿乘热气球上楼。 为什么?因为如果热气球出了问题,你还有一线生机。它可能会在爆炸后摊开,变成一个降落伞,可能会被树冠绊住,可能会发生一百零一种不同的情况;但是,如 果电梯从深井里坠落,你就死定了。至于晕船,我再也不害怕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事实就是这样。
而 那家店铺,那家我在其中完成了神奇交易的店铺,那家从来没有回头客的店铺,我第二天又动身找了过去。即便蒙着眼睛,我也能找到那个不太时髦的街区,一条主 路从中延伸而出,你走到路的尽头,转入小巷子;巷子是个死胡同,那古怪的房子就在里头。交易所一边挨着一家门口有立柱的店面,立柱上有凹槽,漆成红色;另 一边挨着一家卖劣质首饰的铺子,橱窗里摆着一些小小的银质胸针。就在这不甚协调的街道上,立着那栋绿墙皮、门口有三根木梁的房子。
过去一周里我每天都要去两趟,可这次,我足花了半个钟头才找到那条死胡同。我看到了门口有丑陋立柱的店铺,也看到了卖胸针的首饰店,但是那栋有三根木梁的绿房子不见了。
大概被拆除了吧,你会这么猜测,虽然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那家门口有丑陋立柱的店铺,与那家卖胸针的劣质首饰店,根本就是紧挨着的。

本篇收录于邓萨尼勋爵1916年的短篇小说集《惊奇传说》( Tales of Wond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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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萨尼勋爵(1878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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