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 黑暗之城的天台邮差

2023-03-01

《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 林保賢 格雷格‧吉拉德 作品著 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各位朋友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也要一起读书哦!
进入2023年,玄猫之梯的第一个荐书主题是“另一种生活”,今天来聊聊在整整30年前就消失无踪的九龙城寨中的生活。
我最早对城寨产生兴趣还是在幻象文库工作的时候——十年前我负责威廉·吉布森《虚拟偶像爱朵露》一书的文字编辑工作。在小说中,吉布森把九龙城寨搬到了虚拟空间中,将之定义为黑客对抗网络管制的根据地、一片居民自治的乐土、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未来试验场。

日本 摄影师宫本隆司镜头下的九 龙城 寨。威廉·吉布森正是看了他的摄影作品才开始对城寨产生兴趣。

此后,九龙城寨散发出的强烈的无政府主义气息始终飘荡在我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尽管我知道城寨的魅力并不是“无政府主义”五个字便能简单概括的。所以当这本全面介绍九龙城寨的书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立刻一头扎了进去。
在九龙城寨最繁荣的几十年里,它是一块刺眼的疥疮,是香港“上流社会”不屑提及的地方。而在1987年,港英政府宣布清拆城寨之后,这片仅占地0.026平方千米的丑陋社区却一下子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海内外许多研究团队深入其中调研拍摄,试图用文字和影像记录下这座即将消失的“魔窟”,这本《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便是其中的成果之一。
书中汇集的文章展示了外部内部两种视角下的九龙城寨。内部视角来自城寨街坊和经常出入城寨的相关人员,前者有无证牙医、店铺老板、工厂作坊主、地产经纪、家庭主妇等,后者包括吸毒者、牧师、工程师、警察、邮差……他们讲述城寨生活的心酸与快乐,提供种种不为外人所知甚至偶尔相互矛盾的细节。

一户普通城寨人家的晚餐。

外部视角来自研究、关注城寨的专业人士,其中有建筑师、史学家、社会学家、流行文化研究者等。他们从专业领域出发,介绍城寨历史及其他层面的独特价值,将其魅力提炼浓缩,一语道破。
前者展示,后者解读,两种视角穿插转换,配上一幅幅老照片,整本书的结构鲜活立体,有骨有肉。
城寨的历史像一场绝无仅有的社会学实验,它告诉我们在空间有限、人口密度超高、没有统一规划的条件下,自然生长的城市会变成什么样。

1962年的城寨,启德机场的跑道近在咫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城寨建筑还以三四层的矮楼为主。1962年,港府又一次试图清理城寨,城寨内的居民自发成立了反对拆迁委员会,同时向台北和北京求助。1963年,在北京政府的干预下,清拆计划再次搁置。“反对拆迁委员会”却就此保留下来,更名为“街坊福利事业促进委员会”,简称“街坊福利会”。

1964年街坊福利会常务委员会合影

这一次反拆迁行动的胜利给城寨内的楼宇开发商们壮了胆,城寨真正的蜕变开始了。随着内地人口的大量涌入和香港经济的腾飞,城寨的建筑高度也节节攀升。三四层的矮楼很快翻盖为六至八层的高楼,出现了“九层革命”一词,到七十年代又出现了十四层高的大厦。若不是因为会影响旁边启德机场的飞机起降而受到香港政府干预,开发商们还会盖得更高。

书中图注文字: 大多数大厦只靠简单的草图和经验兴建,藉此省下聘请专业人员的费用。 建筑施工通常只靠目视进行,结果同一幢大厦内的不同楼层的面积往往差异很大。

这些大楼的建筑从来没有统一规划,只要开发商觉得有利可图,便与业主协商,在原地拆除重建。有些低矮老楼并不一定会被拆除,旁边的新楼在建造时可能扩展侵占老楼的楼顶,然后继续向上发展。仿佛热带雨林中植物,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高度的空间。楼房都没有地基,楼与楼之间也没有间隙,而是完全贴在一起,融为一体,彼此牵扯,反而相对不易倒塌。

图注: 建筑师何巽研究城寨建筑时发现,当一座建筑物盖得越来越高时,慢慢地将旁边比它矮的建筑物的屋顶占为己有。

同样是因为没有统一规划,城寨内部自发形成了许多迂回曲折有悖常理的通行路线,忽升忽降,通过走廊、梯子和窗户贯穿相邻的建筑物,人们无需返回地面即可去往不同建筑物。于是,楼与楼之间的“界线”被模糊了,公共空间和私人房产之间的界线也被模糊了。

书中图注文字: 在地面,由大小街道组成的复杂网络,在各建筑物之间东拐西弯,这些建 筑物大多有自己的出入口。 但在较高的楼层,这种清晰的分野很快变得模糊。 简单的桥梁将相邻建筑物联系起来,赋予想象力的发展商很快了解到,只要地尽其利,在他们的建筑物和相邻大厦之间的空间加建通道和楼梯,就能把可出租面积最大化。 若已有这种楼梯存在,那就更好了,旁边建筑物的发展商就连楼梯都不用建。 在城寨很多地方,建筑物之间的空间在一楼或二楼以上就完全消失,唯一显示这种空间曾经存在的痕迹,是现在已经多余的窗口。

在八十年代,城寨都市街区的最后‘缺口’都填满了,它融合成几乎完全连成一体的建筑团块,从外面和高空看起来更是如此。到了这个阶段,它已是生机勃勃、活着的有机体。通行路线是大大小小的动脉,水管和电线是贯穿其中的静脉,还有坑坑洞洞和褪色的表皮,那是外墙杂乱无章的门窗布局,失修的灰泥和混凝土墙壁,上面还附有形状各异的阳台、铁笼、扩建部分、晾衣架和冷气机,像是痣和肿瘤一般。”

1989年航拍九龙城寨。 该图来自维基百科,并非《黑暗之城》中的摄影作品。

城寨建筑肌理变化示意。上图为1962年,下图为1987年。大量低矮小楼的用地被合并,新起高楼,楼宇数目减少了一半。
书中介绍了城寨里的种种市民生活,而其中最罗曼蒂克的职业大概就是送信的邮差了。
邮差林宝镇从1979年到1989年间负责在九龙城寨送信,从19岁干到29岁。一开始有一位师傅雷文生带着他每天来城寨送信,后来他自己也带了徒弟。

在城寨里送信是一件相当有技术难度而且十分耗费体力的差事。正如上文中说的,城寨内的布局如3D迷宫一般,外人贸然进入绝对会迷路,就连很多居民都只记得一两条常走的路线,而邮差需要跑遍每一个角落。另外,由于建筑反复翻盖,很多门牌号都不按照顺序排,十分混乱,给送信工作增加额外的难度。

邮差 雷文生正 在送信

《明报》介绍林宝镇的故事时整理了他的送信路线

城寨内遍布十层以上的高楼,但安装了电梯的大厦仅有两栋。遇到需要送到住户手中的挂号信,如果按照大楼名称一栋一栋送,非把邮差累死不可。此外,地面小巷污水淤积,鼠虫横行,上方还总有不明液体往下落,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在地面行走。综合考虑这些因素,林宝镇和雷文生研究出了一套捷径:每天先搭电梯到天台,然后在天台之间穿梭。天台虽有高低,但落差通常在一两层左右,平时就偷懒的居民会在低处放一把椅子或者梯子方便垫脚,他们有时还会打开走廊窗户,直接从A楼的天台进入B楼的走廊。于是师徒两人就利用这些便捷设施上蹿下跳,成了挎着邮包在天台跑酷的飞天邮差。

天台是城寨儿童的游乐场

走窗户的时候,林宝镇会先把邮包扔进走廊里,弓身弯腰爬进去,然后把邮包捡起来。有一次他爬窗进楼之后立刻被两位便衣警察抓住了,他们以为林宝镇是入室盗窃的小偷。解释清楚之后,警察夸他“你派信都派得幾有型!”之后邮差跟两位阿sir成了老熟人,每次见面都打招呼,天气热的时候还会一起在城寨里的士多买汽水喝。

在城寨里经营士多的陈伯和他的猫咪们

有经商头脑的店主会把士多开在楼内使用频率高的走廊和楼梯附近,让街坊足不出楼就可以买到生活物资。 我猜邮差和警察喝汽水也是在这类小店吧。

除了便衣,穿制服的香港皇家警察也会进入城寨巡逻。 到七八十年代,城寨内的犯罪率与香港其他贫民聚集地的数据并无差异,甚至还要更安全一些。 有街坊称因为红磡治安不好,特意搬到城寨来住。

林宝镇跟街坊们也相处得很好,大家都叫他“邮差阿宝”。有时派件的路线太远,他会跟收件人打电话商量,约定一个中间地点,两人各走一半路程。一次城寨内停电,林宝镇陪一位单亲妈妈带两个小朋友摸黑爬了十二层楼送他们回家,之后两个孩子每年都会给他寄圣诞贺卡。
长年游走于城寨之中,“邮差阿宝”也难免要与赌徒、妓女等形形色色的非正经街坊打交道,其中的趣事他也历历在目。

城寨西南角的夜景

“天台邮差”大概是整本书中最打动人的故事,也许因为在蓝天映衬下、在天线丛林中穿梭的身姿太容易勾起我们少年时代的回忆;也许因为邮差这个职业充溢着人情味,而一封封书信中蕴藏着太多引人遐想的故事;也许因为邮差与书信都早已消失不见了,正如九龙城寨和其中的生活。
希望之后会有人把“天台邮差”的故事拍成电影吧,像《天水围的日与夜》那么平淡,像《去年烟花特别多》那么哀伤。

1993年,清拆中的城寨。 宫本隆司摄。


“另一种生活”的第一篇书目推荐到此结束啦,感谢阅读。
下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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