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塔尼斯,望洋山 —— 邓萨尼奇幻短篇(1)

2020-08-16 01:00
邓萨尼 著 / 由美 译
托尔迪斯、孟达斯和阿利辛都是内陆小国,三国的边境哨兵都望不到大海。 内陆国之东是一片沙漠,人迹鲜至,岩石在黄澄澄的大漠里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死神就住在这里,好比豹子伏在艳阳下。 国境之南有魔法为界,西有山峦阻隔,北有极地之风怒啸。 国境之西的山峦像一堵高墙,从远方升起,绵延不断,又在远方消失。 此山名为唤波塔尼斯,意即“望洋山”。 山脉北部是一片红色岩石,没有土壤,寸草不生。 这岩石山坡一直升至极地之风的唇边,那里除了他愤怒的嘶吼别无他物。 这三个内陆国都祥和安乐,与世无争。 国中城镇整洁漂亮,国民生活宁静悠闲。 除了衰老,他们没有别的敌人,因为饥渴和热病都躺在沙漠中央晒太阳,从不在内陆国中徘徊。 至于总爱趁夜侵袭的食尸鬼和幽灵,它们都被魔法阻挡在了国境之南。
内 陆国的城市小巧宜人,居民彼此相熟,在街上相遇时都能以姓名相呼,为对方祝福。每座城市都有一条宽阔的林荫路,这道路从溪谷、树林或丘陵中蜿蜒而出,在屋 舍街道之间盘绕。居民们从来不走这条路,每年春天,春之神如约从花田中姗姗而来,带着密林深谷和壮阔丘陵的喜悦,踏上这条大道。道旁的银莲花骄傲地昂着 头,竞相绽放,超然于俗世的喧嚣。
有 时车夫和牧人从云雾缭绕的山脊下来,走这条大道进入城市。居民并不阻拦,因为走其中一条路会践踏青草,而走另一条路不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走哪一条。在 阳光照耀的旷野空地上,在幽暗的角落里,在远离城市之音的地方,车夫和牧人们奏起乡野之歌,跳起乡野之舞。太阳亲切地照料幼嫩的藤蔓,友好地对待这些乡野 之人,而乡野之人也对林地里的小东西充满善意,对旧传说和精灵故事怀有深情。当远处小城的灯火映亮天际,当农场金色的窗户中透出的喜悦之光洒向黑暗,浪漫 女神那古老而神圣的身影就会出现。她披着斗篷,遮住面颊,走出丘陵起伏的林地。她吩咐暗影起舞,召唤林中的造物潜行,随后点亮青草树荫中萤火虫的小小灯 盏。灰色的大地静默下来,远山之间飘出一阵幽咽的诗琴声。世上再没有哪处比托尔迪斯、孟达斯和阿利辛更繁盛、欢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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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女神那古老而神圣的身影就会出现。她披着斗篷,遮住面颊,走出丘陵起伏的林地。她吩咐暗影起舞,召唤林中的造物潜行,随后点亮青草树荫中萤火虫的小小灯盏……


然 而,这三个内陆小国也有烦恼事,国中的年轻人不断地失踪。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因,除了一点——他们都渴望见一见大海。年轻人从不谈心 中的憧憬,只是沉默好几天,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悄悄动身,爬上波塔尼斯山的陡坡,翻过山脊,一去不回头。留在内陆的年轻人都衰老了,但最初爬上了波塔尼 斯山的那些人始终没有返乡。许多人都立下誓言,说爬到山顶后一定要回来。有一次,一位国王把他的侍臣一个接一个地派了去,要求他们调查这诡秘的事件并回来 禀报,最后连国王也亲自去了,结果君臣都杳无音信。
于 是,内陆三国的国民开始敬奉大海。他们的先知把了解到的关于大海的一切传说都写在了一本圣书之中。每逢节日或祭日,寺庙中的祭司就会虔诚地诵念这些故事。 这些寺庙都向西方敞开大门,房顶用柱子架起,好让从海边吹来的微风进入;然后,他们又将寺庙的大门都向东方敞开,房顶用柱子架起,好让海风畅通无阻,犁过 每一片大海看中的土地。下面就是内陆之人关于海的传说,尽管他们从未见过大海。
他 们说,海是一条流向武仙座的河流;他们说这河能触摸世界的尽头,令波塔尼斯山抬头仰望。他们说所有的天堂世界都在这条河上沉沉浮浮,被水流带向下游;而这 河,裹挟着全部的天堂世界,在布满浓密森林的无限之境中汩汩奔腾。众神在那些幽暗的密林中漫步,而参天巨木枝杈上最小的一串复叶就是人类的夜晚。诸神在密 林中饲喂猛虎,当它感到干渴——它的干渴就像天上灼烧的日头——便伏到大河边痛饮。它饮水时发出的巨响震撼了河上每一个沉沉浮浮的世界,它直喝到河流的水 位降下,干渴方得缓解,不再如太阳一般炽热。而许多在水中漂流的小天地就此聚集、干涸、搁浅,再也没有神灵踏足其中,因为它们对众神的足底来说实在太硬 了。这些世界失去了命运的眷顾,其中的人们不通晓任何神意,而那河依旧汩汩奔腾。河的名字叫做俄里亚颂,但人们称之为大洋。以上就是内陆之国平民的信仰, 但还有一些更高的信仰并不讲述给所有人:俄里亚颂穿过无限之境的森林之后,便一下子咆哮着从悬崖边缘跌落——很久以前时间之神曾召集他的光阴众部在此处与 众神决战。俄里亚颂从此处跌落,白日与黑夜的光亮都没能照亮他的身影,他带着无法用距离丈量的滚滚洪流坠入了虚无的深渊。
几 个世纪的光阴就这样过去,波塔尼斯山上已经被踏出了一条路,越来越多的人翻山越岭,有去无回。但内陆之国的人依旧不知道波塔尼斯山眺望的是怎样一片迷之风 景。在某个宁静无风的日子里,市民在漂亮的街道上愉快漫步,牧人在乡野照料牲畜,西风会突然兴起,从海边吹来。灰色的西风披着斗篷悲鸣呜咽,将大海饥渴的 召唤带给某一个人——海渴望着人类的身体。听到这讯息的人会慌张不安地走动好几个钟点,最终猛然直起身子,无法抗拒地将面孔朝向波塔尼斯山,留下短短一句 离别之言:“待我念及今日便回。”——意思是“暂别一段时日”;而爱着他的人,看到他的眼睛盯着望洋山,便会悲伤地回答:“恐怕要待诸神忘却。”——意思 是“永别”。
却 说阿利辛的国王生有一女,她春日与林中野花玩耍,夏天与父王宫殿中的泉水嬉闹,冬季与飞到门廊前躲避风雪的蓝色天堂鸟游戏。而小公主比林中野花、庭中清泉 更美,比长满越冬绒羽的蓝色天堂鸟还要漂亮。托尔迪斯和孟达斯的国王都年长睿智,一次,两位国王看到公主在花园小径上玩耍的轻盈身影,不由陷入沉思的迷雾 之中,为内陆之国的命运担忧起来。他们观察着小公主,看着她倚在华贵的花丛旁,看着她独自沐浴在阳光中,看着她从昂首阔步的紫色奇鸟身边反复走过——那鸟 是国王手下的捕鸟人从阿萨哥翁进贡的。当公主年满十五岁,孟达斯的国王召集托尔迪斯和阿利辛的君主,召开了国君之间的会议。
孟 达斯国王说道:“欲壑难填的大海”——说到“海”字三位国王都低头致意——“不断发出召唤,每年都从我们欢乐的国度里引诱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而直到现 在,我们仍不知道大海的秘密,无论怎样精心设计的誓言都不能把年轻人带回来。而现在,阿利辛的国王,您的公主出落得比阳光更可爱,比贵国宫廷里华贵的花朵 更端庄,比捕鸟人甘冒一切风险从阿萨哥翁捕获、用嘎吱嘎吱的马车运来的长着紫白色纹路的奇异鸟儿更美貌。倘若有哪个年轻人爱上了您的熙纳里珂公主,一定能 奉命攀上波塔尼斯之巅并回来,告诉我们望洋山眼中的世界——因为您的公主或许比大海更美。”
阿 利辛的国王从席位上起身,说道:“恐怕您这番话亵渎了大海,我担心将有祸事发生。我并不认为小女如何美貌。不久之前她还披头散发,未做公主的装扮;她会趁 人不备溜进野林子里玩耍,回家时全身脏乱不堪;她从不谦卑地接受长辈的责备,却在我布置着喷泉的大理石庭院里扮鬼脸。”
托尔迪斯的国王说道:“果园开花之时,认识大海的巨鸟会飞到咱们内陆之国来休息,我们不妨到那时再仔细观察公主。倘若她比繁花竞放时的日出之景更可爱,那么她确实可能比大海更美。”
阿利辛的国王回答道:“恐怕您二位的想法大大冒犯了神明,不过既然二位已在会议上拿定了主意,我唯有遵从。”
果 树开花的季节到来了。一天夜间,阿利辛的国王把女儿叫到了宫殿最外层的大理石阳台上。一轮巨大浑圆的明月升到了幽暗的树林之上,所有的喷泉都在夜色中唱了 起来。月亮挂到了大理石宫殿的山墙上,地上的宫殿也泛起了莹莹的光彩。月亮爬到了群山之巅,灰色的山脊碎成了一地精灵般的微光。接着,月亮离开了森林中幽 暗的小径,照亮了整座白色的宫殿和庭院中的喷泉,也照在了公主的前额上。于是,阿利辛皇宫绚烂的光芒播撒到了远方,群山变成了镶嵌着璀璨珠宝和乐章的圆 柱。月亮奏着美妙的音乐升上天际,只是凡人的耳朵听不见这乐声。一袭白衣的熙纳里珂惊奇地站在阳台上,月光在她的额头上闪耀,而孟达斯和托尔迪斯的国王正 站在台阶的阴影中暗暗观察。他们赞叹道:“她比月升之景更美。”
另 一天,阿利辛的国王命女儿拂晓起床,然后他们又站到了阳台上。太阳升了起来,挂在整片整片的果园之上,海雾消散了,翻过波塔尼斯山退回海边。灌木丛中响起 了细碎而充满野性的叫声,喷泉的声音渐渐淡去,鸟儿的歌声响了起来,在所有的大理石庙宇中缭绕——对于海来说,这些鸟儿也是神圣的。而熙纳里珂依旧站在那 儿,散发着天堂的梦幻之光。
“她比清晨更美。”国王们议论道。
但 是,他们还为熙纳里珂的美貌设置了第三重考验。日落之时,他们又站在台阶上观察。果树上的花瓣已凋谢飘零,附近树林的边缘开满了杜鹃花。太阳落到了陡峭的 波塔尼斯山之下,而海雾又翻过山脊侵入了内陆之国。傍晚,大理石庙宇依旧清亮地矗立着,但薄薄的暮色已在山峦与城市之间降临。一只只蝙蝠一头倒挂在寺庙的 壁架和宫殿的屋檐之下,然后舒展翼手,在越发昏暗的道路上上下翻飞。金色的窗户中灯光闪烁,人们披上外衣抵御灰色的海雾。小调歌声响起,熙纳里珂的面庞上 栖息着玄秘的梦幻。
“比起所有这些,”国王们议论道,“她要可爱得多——但是,谁能说她比大海还要美呢?”
宫 殿草坪的尽头是一片杜鹃花丛,有一位年轻猎人从太阳下山时起就俯卧在此处守候猎物。不远处有一个深潭,潭边风信子盛放,水面漂浮着长有阔叶的奇异花朵,庞 大的雄性歌利亚克兽会趁着星光来潭边饮水。猎人伏在原地等候巨兽的到来,这时他看到了公主倚靠在阳台上的白色倩影。此时星星还没有出现,雄兽也尚未前来饮 水,猎人离开了他准备伏击的地方,朝着宫殿的方向走去,想要把公主看得更清楚一些。宫殿的草坪从无人践踏,草叶上挂满了露珠,周围没有一丝动静,时间仿佛 停止了一般。在台阶最远处的角落里,三位老国王正在谈论熙纳里珂的美貌与内陆之国的命运。猎人紧紧握着他的长矛,穿过了草坪。即便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他 仍能够悄无声息地靠近,从深潭边一直走到最近处,公主竟丝毫没有发觉。他清楚地看到了公主的样貌,不由惊叹出声:“她一定比大海更美!”
公主转过身来,看到了年轻人的装束和他手中的巨矛,于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一位狩猎歌利亚克兽的猎人。三位国王听到了猎人的赞叹声,轻轻地议论:“这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于是他们从暗处走了出口来,为了考验猎人,他们说道:“先生,你这番话可是亵渎了大海啊。”
但年轻的猎人依旧喃喃道:“她比大海更美。”
三位国王说道:“我们比你年长,也比你明智,我们知道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大海更美。”
年轻人意识到与自己说话的是三位国王,于是摘下了头上的护具,伏倒在地,回答道:“我以此巨矛发誓,公主比大海更美。”
阿利辛的国王对这位深潭边守望者说道:“如果你愿意爬上波塔尼斯山并返回——从没有人做到此事——向我们报告大海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我们就原谅你渎神的言论。你可以迎娶公主为妻,并在国王议会中占有一席之地。”
年 轻猎人欣然同意,于是公主同他谈话,问他姓名。聆听公主清音,猎人心头涌起一阵喜悦,他回答说自己名叫厄瑟尔沃克。他又向三位国王许诺,要在两天之后攀上 波塔尼斯山巅并返回,誓言如下:“我向承载着诸世界的大海起誓,向俄里亚颂之河,人们口中的大洋起誓,我向诸神和他们的猛虎起誓,向诸世界的末日起誓—— 望见大海之后,我会重返内陆之国。”
当天夜间,厄瑟尔沃克在一座敬奉大海的寺庙中许下了这庄重的誓言,但是比起誓言的力量,三位国王更相信熙纳里珂的美貌。
第二天清晨,厄瑟尔沃克离开托尔迪斯,穿过东方的田野来到阿利辛的宫殿。熙纳里珂走下阳台,在台阶上与他相会。公主问他是否捕杀过歌利亚克兽,厄瑟尔沃克回答说杀过三头,然后讲述了他在林间水潭边捕杀第一头巨兽的经过。
那 天他拿着父亲的矛去了水潭边,他潜伏在杜鹃花丛中,等着星星出来,歌利亚克兽会趁着第一缕星光来潭边饮水。可是那一天他去得太早了,必须等上很久,而等待 的时间总是显得更加漫长。傍晚时分,所有的鸟儿都归巢了,蝙蝠四处翻飞,潜伏的时刻终于要结束了,但还是没有歌利亚克兽来饮水。厄瑟尔沃克以为当日不会有 巨兽现身了,正当他越发坚定了这个念头的时候,灌木丛中悉索作响,辟出了一条路来,一头巨大的雄性歌利亚克兽就站在水边,正对着他。那野兽的头上有两根巨 角,从两侧伸出,尖端处弯曲上扬,两个角尖相距四步宽度。巨兽没有看到厄瑟尔沃克,因为它在小水潭的另一边,而年轻人不敢绕过去,他害怕有风(歌利亚克兽 在黑暗的树林中视力很差,主要依靠听觉和嗅觉)。雄兽就在二十步开外的水边站着,昂着头,年轻的猎人迅速想出了对策。只见雄兽小心地嗅闻风中的气味,仔细 聆听周围的声音,然后放低了巨大的脑袋,凑近水面喝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厄瑟尔沃克跃入水中,箭一般前行。水面上漂浮着长有阔叶的奇异花朵,而他身边满 是杂乱的茎秆。厄瑟尔沃克向前伸出左臂,手指紧紧握住长矛,矛头并不朝向上,而是水平向前。借着起跳的冲劲,他劈开水路,穿过纠缠的茎秆之间的缝隙,向巨 兽冲去。当厄瑟尔沃克跃入水中时,那野兽被水花惊动,扬起了头,仔细谛听,嗅闻气息,可它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闻到,于是在原地愣了片刻。就在此时,厄 瑟尔沃克屏住呼吸猛地直起身来。他立刻出击,将矛头刺入巨兽的喉头,而歌利亚克兽还没来得及低下巨大头颅,没来得及亮出两根恐怖的尖角。厄瑟尔沃克却紧紧 攀住其中一根角不放,巨兽以可怕的速度拖着他在杜鹃花丛中狂奔。终于,它倒下了,随即再次站起。直到死时,那巨兽都是站着的,仍在奋力挣扎,最后被自己的 鲜血呛死。
在熙纳里珂听来,这就像是旧时代的英雄重返青年时代,以传奇般的完满荣耀再临人间。两个年轻人沿着台阶漫步,走上去又踱下来,唇间倾吐着那些曾被说过无数次、未来仍将被不断重复的情话。而在他们身后,矗立着波塔尼斯,望洋山。
厄瑟尔沃克启程的日子到了。熙纳里珂对他说道:“你真的会回来吗?你真的只在波塔尼斯山顶看一眼?”
年轻的猎人问答说:“我一定会回来,因为你的嗓音比祭司们赞颂大海时的歌声更动听。即便大海的无数支流都涌向俄里亚颂,即便这大河之神与其他诸神将他们的美貌都汇聚于我眼前的一片深潭之中,我还是要回来,并起誓说,你比他们更美。”
熙纳里珂却说:“我心中的智慧——或是古老的知识、预言,或是什么古怪的学问——告诉我,今日离别之后,我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声音了。但我愿意宽恕你。”
年 轻的猎人再三重复他的誓言,然后出发了。他频频回望,直到山势变得陡峭,而他眼前只有岩石。他动身时天色尚早,他攀爬了一整天,几乎没有停歇。他看到山石 上的每一个落脚之处都已被前人踩得光滑无比。在他爬到顶峰之前,太阳落到了山的另一边,内陆之国已渐渐昏暗起来。于是他更加努力攀登,想在天黑之前看一眼 波塔尼斯山外的风景。内陆之国的暮色越来越浓,当他站在山巅回望时,看到朦胧的城市之光已透过海雾照射出来,而在山的另一侧,太阳还挂在天际。
在 厄瑟尔沃克身下,古老的大海波光潋滟,正微笑着潺潺歌唱。大海照料着一艘艘挂着风帆的小船,而他的手上也捧着陈旧的船只残骸。当年那些气派的三桅大帆 船——桅杆上还嵌着金色的钉子,都被盛怒之下的大海撕得粉碎。太阳的荣光洒在澎湃的巨浪上,浪涛晃动着金色的脑袋,将漂流的浮木从盛产香料的群岛之间卷了 出来。灰色的涌流冲刷着南岸,就像没有伴侣的巨蟒,以焦躁的、致命的爱意远远地追求着什么。整片海域在夕阳的光照下粼粼闪耀,那巨浪、涌流和点点白帆拼凑 在一起,仿佛一张陌生的面孔,它属于一位新的神灵,而这神灵正第一次用双眼打量一个死期将至的凡人。
厄 瑟尔沃克看着神奇的大海,终于知道了那些死者为何不曾返乡。因为有些东西只有死者才能感受、才能了解,而生者永远无法体会——即便死者重回人间向他们描述 其中的奥秘,他们也无法体会。大海就在那儿,正对他微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海边有一个避风港等待着返航的船只,还有一座洒满阳光的城市,人们 在街头漫步,街市上摆满了从远方海国运来的奇珍异宝。
厄 瑟尔沃克看到,从波塔尼斯山巅到海滩之间是一道碎石铺成的缓坡。他长久地立在山巅,心中有些懊恼。他知道有些东西渗入了他的灵魂,而那是任何一个内陆之人 都无法理解的,内陆之人的心思永远也出不了那三个小小的国度。猎人望着航行的船只、那些异域的奇妙商品和浸染了大海尽头的不知名的色彩。然后,他又转过 头,看向笼罩在黑暗中的内陆之国。
就在日落的那一刻,大海唱起了安灵曲。他为自己在盛怒之下对人类做出的伤害而悲伤,为那些犯险船只的残骸而哀悼。大海这位暴君的呜咽中满是泪水,因为他爱着那些沉默的帆船。他告诉所有人类和其他生灵,说自己将做出补偿,因为他爱着那些由他播撒到远方的尸骨。
厄 瑟尔沃克又转过身来,向着碎石坡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他一点一点地接近大海,然后被一个幻梦攫住了。猎人觉得人们都误解了可爱的大海,仅仅因为他有时会 发怒,有时很残酷。猎人觉得是那些浪涛出了问题,因为大海是爱那些沉没的帆船的。他继续沿着山坡往下走,碎石随着他的脚步一同翻滚。当最后一丝暮色淡去, 第一颗星星出现,他走到了金色的沙滩上,走进了齐膝深的潮水中,这时他听到了大海那祈祷般的祝福声。繁星点点在他头顶闪烁,映着汹涌的浪涛,厄瑟尔沃克仍 久久立在原地。越来越多的星星从海中升起,斗转星移,天堂之城中灯火通明,船只挂起提灯,照亮了紫色的夜空。诸神在远方正襟危坐,他们眼中的大地正如一焰 火光。
厄瑟尔沃克走进了天堂之城,他在那里遇见了从前离开内陆之国的人,他们没有一个愿意回去,没有一个愿意与从未见过大海的人共同生活,其中许多人已经忘记了那三个小小的国家。传言说,曾有一人试图回去,却发现根本无法爬上那道不断变化的碎石坡。
熙纳里珂终生未婚,她的嫁妆被用来建造了一座庙宇,人们可以在其中诅咒大海。每年一度,国民举行庄严的仪式,诅咒大海的潮水,而月亮冷冷地看着,憎恶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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