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摆木马 —— 邓萨尼奇幻短篇（2）

暮色渐渐降临在小镇郊外一片洒满碎砖的垃圾场上。一两点星光透过灰尘洒下来，远处房屋的窗户中亮着诡秘的灯光。万籁俱寂，这片空地显得越发冷清。白日里默不作声的废弃物们此时说起悄悄话来。

头 一个开腔的是一个软木塞。“我在安达卢西亚的森林里长大，从未听过西班牙慵懒的小调。我沐浴着阳光，越长越壮，等待自己的命运。有一天，来了一队商人，把 我们砍伐下来，运送到了海滩边，高高地堆在驴子的后背上。然后，在一个沿海的镇子里，他们把我做成了现在的形状。后来，他们送我北上到了普罗旺斯，就在那 里，我的命运降临了。他们让我看守一瓶气泡酒，于是我尽忠职守地站了二十年岗。最初那几年，瓶里的酒一直在沉睡，做着关于普罗旺斯的美梦，但随着一年年时 光飞逝，酒变得越来越强壮。后来，只要有人从旁走过，那气泡酒就会用尽全身气力撞击我，口中高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的劲儿一年比一年大，有人 走过时他闹得越来越凶，但他始终是做无用功，没能把我从岗位上推开。我把他困了整整二十年，可他们却把瓶子带到了一个宴会上，然后解了我的职。那气泡酒兴 高采烈地流了出来，在人类的血管里欢腾，令他们的灵魂激动不已。人们甚至从席位上站了起来，高唱着普罗旺斯的歌曲。可是我却被他们丢到了一旁——我为他们 站了二十年的岗，当时仍和刚上任时一样强壮、忠诚。而现在，我被扔到这个冷冰冰的北方城市，可我熟识安达卢西亚的天空，也曾守卫过气泡酒心中充盈的普罗旺 斯艳阳。”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根被人遗落的、还未划过的火柴。“我是太阳的孩子，”火柴说道，“是城市的敌人。我心中蕴藏的思绪比你们知道的事情还要多。我是埃特纳和斯特隆博利 [1] 的 兄弟，我心中潜藏着一把火，终有一天它要漂漂亮亮地烧起来，越烧越旺。我们才不会给壁炉当奴隶，也不会找作业的机械乞食。等我们变得强大，要自己去寻找猎 物。我心中住着许多好孩子，他们的面孔比彩虹还要生动。他们会和北风立下契约，北风将带着他们一路向前冲，他们身后万物、头顶的一切都会变成煤黑色。这世 上除了他们，再没有什么是美好的。整个地球都将是他们的囊中物，除非遇到我们的宿敌大海，否则他们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这 时，一个破水壶发话了：“我是城市的朋友。我与那些你所谓的奴隶一起坐在壁炉上，小小的火苗们以煤炭为食。当这些奴隶在铁栏后舞蹈时，我就坐在他们中间唱 歌，讨主人的欢心。我唱的是猫咪的舒适生活，还有狗儿心中对猫的恶意；我唱的是在地上爬行的小宝宝，还有我们煮红茶时一家之主心中的惬意。有时候房子里暖 烘烘的，主仆都欢欣无比，我就谴责那不怀好意的风，还要在世间肆虐。”

下 一个开口的是一段旧绳索。“我是在一个受诅咒的地方被人生产出来的，那些受诅咒的工人毫无希望地劳作，编织了我的每一根纤维。因此我的心中总藏有一丝阴 郁，我一旦捆上了什么，就永远不会放他走。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残酷地束缚了许多东西。有一段时间，我被盘成一团，带到一个仓库里干活。许多巨大的箱子 就那么敞开躺着，暴露在空气中。其中一个会突然被人合起来，我发出的可怕力量就像咒语一样紧紧缠着他。当我第一次攫住他们的时候，倘若那些木料吃痛呻吟， 或是在孤单的夜里吱嘎作响，怀念从前居住的林地，我就会更加用力，因为可悲而无用的恨意已经渗透了我的灵魂，因为我出自一个被诅咒之地的被诅咒之人的手 中。我监狱般的双手钳住了许多东西，但是我做过的最后一份工却是解放他人。

“那 天晚上，我正沮丧地躺在仓库的地板上，无所事事。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连蜘蛛都睡觉去了。将近午夜的时候，一阵沉重的回响声沿着厚木头地板传过来，一直飘 荡到屋顶上。一个孤零零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随着他一步步靠近，他的灵魂不断地指责他。我意识到这个人和灵魂闹得很不愉快。

“然后，那个男人看到了我，说道：‘到最后，这东西不会再辜负我了吧。’听他如此说，我暗下决心，不论他要求我做何事，我都要做到极致。我 结实 的 心脏拿定了这个主意，他也把我拾了起来，站到了一个第二天该用我绑起来的空箱子上。他把我的一头系在了漆黑的椽条上，结打得很松，因为他的灵魂还在不断地 指责他，搅得他心神不宁。男人把我的另一头做成了一个索套。灵魂看到了这一幕，突然停止了谩骂，转而焦急地哭喊，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但是男人的手没有停 下，他把索套套在了脖子上，勒住了下巴尖，他的灵魂惊声尖叫。

“然后，这个男人踢开了脚下的箱子，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大，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但是，我记得他说我不会再辜负他，于是我把自己全部执拗的力量都灌注到了纤维之中，以纯粹的意志力坚持着。他的灵魂对我怒吼，要我放手，但是我说：‘不，是你惹恼了这个人。’

“灵魂又尖叫着让我松开椽条。其实我本来就开始下滑了，因为系着椽条的不过是一个随意打出来的活扣。但是，我用自己的铁腕紧紧抓着，说道椽条：‘是你惹恼了这个人。’

“那 灵魂又万分焦急地对我说了许多话，但我坚持不做声。那个惹恼了男人的灵魂终于飞走了，给那男人留下了一点儿安宁。从此我再也不能用来捆绑东西了，因为我的 每一束纤维都已经扭曲磨损，我那颗冷酷的心脏也被这番争斗搞得筋疲力尽。没过多久，我就被扔到了这里。我已经完成了自己全部的工作。”

他会一下子爬到我背上，然后我们就在非洲大地上飞驰

地 上的杂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他们身旁的高处，有一架摇摆木马静静听着。终于，木马也苦涩地抱怨起来：“我叫布拉戈达罗斯。多么悲哀啊，我竟然也成 了废品，与你们这些值得尊敬的小家伙躺在一起。哎，那些彼此相伴的日子啊。哎，他曾经是我的主人，我的魂灵，可他的精神现在却萎缩了，他不再认得我，也不 再骑着我去完成骑士的使命。他是亚历山大大帝，我就是比塞弗勒斯 [2] ，他驾着我一路披靡，直打到印度。他是圣乔治 [3] ，我便与他一起屠龙；他是罗兰，我就为基督世界奋战；他是堂吉诃德，我愿做那不中用的罗西南特 [4] 。我披着陶奈印花呢战斗，四处远征，遇见过尤利西斯 [5] 和 诸位英雄、精灵。深夜，保育室的提灯将要熄灭之前，他会一下子爬到我背上，然后我们就在非洲大地上飞驰。我们趁夜进入热带雨林，来到浩荡幽暗的大河边。那 河上有鳄鱼亮晶晶的眼睛，河马们顺流畅游，神秘的船只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又悄然驶开。我们穿过萤火虫照亮的雨林，在开阔的平原上驰骋，鲜红的火烈鸟在身边 飞舞。这片土地属于尘土国王，他们头戴金色的王冠，手握权杖，从宫殿中奔出，注视我们。这时我猛地转身，尘土在我的四蹄下飞扬。我调转方向，载着主人回 家，随后他就被抱到了小床上。另一天，他又会骑上我，去巫师守卫的魔法城堡探险，他会打败看门的巨龙，带着一位比海更美的公主凯旋。

“但是后来，我的小主人个子越长越大，灵魂却越变越小，他骑着我远征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最后，他离开了我，再也不回来，于是我就被扔到了这里，与你们这些小家伙混在了一起。”

就 在摇摆木马说话的时候，两个小男孩趁父母不注意，从附近的一栋房子里溜了出来。他们发现了这片垃圾场，要进来冒险一番。其中一个男孩扛着一把扫帚，他看到 摇摆木马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拗断了扫帚的长把手，插进了左肩的背带与衬衫之间。他爬上了木马，猛地抽出扫帚柄，将锋利的尖端指向前方，高喊：“萨拉丁 [6] 和他的那些异教徒们就在沙漠里，而我是狮心王 [7] ！”过了片刻，另一个男孩说道：“我也要杀死萨拉丁！”于是，布拉戈达罗斯的木头心脏里又涌起了战斗的喜悦，他欢呼道：“我还是那个布拉戈达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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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特纳和斯特隆博利均是意大利著名的活火山。

[2]比塞弗勒斯（bucephalus）,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

[3]圣乔治（Saint George ），天主教圣徒，经常以屠龙英雄的形象出现在西方文学、艺术作品中。

[4]罗西南特（Rocinante），堂吉诃德的老马。

[5]尤利西斯（Ulysses），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Odysseus，其拉丁语名为尤利西斯。

[6]萨拉丁（Saladin，1175～1193），埃及和叙利亚的苏丹、阿尤布王朝的创建者，曾指挥抵抗十字军东征。

[7]狮心王（Coeur de Lion），中世纪的许多君主都因作战勇猛被冠以狮心王的称号，参与十字军东征与萨拉丁作战的是法国金雀花王朝的查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