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やかな結晶』
（《秘密结晶》，已有简体中文版）
飞鸟、玫瑰、地图、日历，事物一件件从这座无名岛屿上“消失”。
某个深夜，岛民们再次感到心绪不宁，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去。次日清晨，他们发现河
中漂满红色花瓣。“微风似有辨别力，只选择玫瑰花瓣吹落。”无需指导，岛民们安静而茫然地挖出玫瑰丛，将之投入河中或烧成灰烬。一些人会举行小型仪式来纪念这次“消失”。几天后玫瑰园就不见了，没人记得那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什么。“玫瑰”这个词也从岛民的记忆中消失。
记忆警察彻底搜查了所有与玫瑰相关的图像和文字，并将其清除。“记忆警察的首要职责是确保事物消失得彻底。”观鸟台已成废墟，因为鸟儿飞走了，再也不回来。帽子和渡轮不复存在，帽匠、摆渡工和船舶机械师便改行从事其他职业。
《秘密结晶》
1994年首
次
在日本出版。在小川洋子用轻盈质朴的文字编织出的世界中，记忆总是具有联想性。我们不仅记得事物本身，还记得它们所唤起的东西。鸟儿使我们想到飞翔、轻
盈、敏捷、青春、歌声、早晨、黄昏和迁徙。此类联想存在于故事、绘画、隐喻和神话之中。每件消失的物品都承载着一层层个人记忆与集体认知。
《秘密结晶》的主要角色有三个：女主人公是一位父母双亡的年轻小说家；小说家的爱慕对象是负责她文稿的
图书编辑R君；小说家还有一位忠诚的忘年之交——她从小就认识的一位老人。
不知何故，少数岛民保留了完整的记忆，R君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异类面临残酷的命运——记忆警察四处搜捕拥有完整记忆的人，将他们带走进行实验，甚至处决。
然
而，在这个不断萎缩的世界里，生活还在继续。普通岛民并不去猜测这世界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耸耸肩，尽可能不去大惊小怪，而是靠剩下的东西凑合过下
去。”在这个被挖出越来越多孔洞的现实中，当务之急不是记住过去，而是获取食物和其他生存必需品，因为大雪降下之后，寒冬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为
了帮助R君躲避记忆警察的搜捕，小说家和老人冒着极大的风险搭建了一小间密室“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洞穴”，把R君藏在其中。渐渐地，房间里也汇集起一些早已
消失的东西：口琴、薄荷糖、八音盒。对于老人和小说家来说，尽管他们渴求幸存之物，但面对实物时心中却毫无波澜。他们不认识这些东西，也猜不出其用途。心
灵的腐坏似乎是不可逆转的，他们的灵魂、人格、自我已被掏空。
小说家预感到“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不知何故我们越发觉得平静。”他们窝藏R君以拯救他的生命，而R君则通过保存对记忆的记忆来拯救他们。照片消失后，R君阻止小说家焚烧她母亲的照片。他恳求说：“无论世界发生多大变化，重要的东西始终是重要的。”
不
久之后，小说也消失了。小说家和老人推着一车书去镇中心焚烧。这时出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虽然“鸟”的概念多年前已被遗忘，但小说家突然意识到“最后
一本书在空中翻滚时的弧线”看起来像鸟的翅膀。这片刻的灵光闪现尤其令人难以承受，因为在书本化为灰烬之后，“小说”和“鸟”全都失去了意义。
2018年，改编自《秘密结晶》的同名舞台剧在日本上演，石原里美饰演小说家
岛上的生活起起伏伏，充满突然性。当政治状况日益恶化、生活变成一系列绝望的算计时，普通人还能信任谁？什么时候能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风险，厄运又会在何时降临？他们要如何去爱，如何生存？
《秘密结晶》拒绝简单的分析。我们不能说这座岛就是波尔布特的柬埔寨或希特勒的德国，也无法将之与某场特定的社会失忆症相比照。这个故事跨越了许多世纪、许多地方，提醒我们曾有一些人在迎接毁灭之前还被迫放弃了财产、记忆、姓名、语言和文字。
一
些读者可能觉得《秘密结晶》仅仅是一部政治小说，但它同时也是对死亡的精准而深刻的沉思——个体从世界上消失的过程是多么痛苦。在生命的暮年，记忆力会减
退，朋友会离开，物品会遗失。曾经带来快乐的事情不再令我们感动。身体的某些部分会因中风或瘫痪而枯萎，或许我们无法再感觉到自己的左腿、右手。生命在一
点点溜走。怎么办？如何拒绝？如何哀悼？小川在作品中坚持认为我们能够保有一丝微弱之光。我们就像打字机的键盘，敲击出一个字母，留下一点痕迹，然后归于
沉默。
《秘密结晶》是一部杰作，它低调地展示其思想，使我们看到不同的东西，同时也知道所有领悟都是转瞬即逝的。它既是政治的，也是人文的，且不承诺任何答案。一部罕见的充满耐心和勇气的作品。
上文编译自《卫报》书评，原文地址：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9/aug/23/the-memory-police-yoko-ogawa-review
《秘
密结晶》让我联想到伊藤润二的长篇漫画《旋涡》。两部作品在节奏上相当一致：一件又一件美好的事物从岛上消失，一个又一个恐怖场景在黑涡镇出现，虽然生活
如同梦魇，但其中也有一种平稳的秩序感。就在读者适应了游戏规则，以为会故事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崩坏，情节骤变，主角坠入虚无。从前曾令他
们恐惧、愤怒、反抗或屈服的东西一下子都失去了意义。
虽
然你知道这种虚无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它来得实在太快了，你甚至开始怀念之前那种平稳的秩序感，并为自己持有这种想法而愧疚。比起灰飞烟灭的虚无，过去的
苦难值得留恋吗？这是读完《秘密结晶》之后我脑中冒出的问题。直面结局需要勇气，人生的结局，时代的结局，或仅仅是一部小说的结局。
《秘密结晶》的另一个迷人之处在于女主人公是一位小说家。小说家在创作一部小说，于是《秘密结晶》中出现了表层和里层两个世界：事物不断消失的无名岛屿是表世界，而小说家创作的小说是里世界。表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通过小说家的感知、想象和书写，不断影响里世界的故事走向。
里世界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年轻女孩，她定期去参加学习使用打字机的培训班。女孩爱上了培训班的老师，两人成了情侣。接着，女孩失去了声音，再不能说话，只能靠打字与爱人交流。
读者（比如我）很容易就会把里世界的故事与表世界的故事对应起来。学打字的女孩就是小说家，而打字老师就是图书编辑R君。老师指导女孩使用打字机，R君指导小说家的创作。女孩爱着老师，小说家爱着R君。女孩丢失了声音，而小说家在一点点丢失记忆。
但是，当表世界崩坏，里世界的故事也发生了剧烈转折。读者这时会发现表里世界之间的简单映射关系并不成立。温柔的爱情故事逐渐变成了一个令人寒毛倒竖的恐怖故事，而这个恐怖故事仍在以某种扭曲错位的方式反映表世界。
两重世界间的互动使《秘密结晶》尤其耐人寻味。小川先使读者产生了表里简单对应的期待，然后残酷地将这种期待打碎。这样的安排或许是要告诉读者，《秘密结晶》本身也是一个里世界，它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同样充满复杂性，任何简单的解读都无法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