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洋基:他们家才是真·蓝眼武士

2024-03-12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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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动画片《蓝眼武士》
《蓝眼武士》可说是2023年最火的系列动画片之一了,大家看了吗?
片子的日本味算是比较地道的,但其情节与真实的历史并对不上。故事里的大反派洋人阿比雅·福勒曾提到他小时候经历了爱尔兰的土豆大饥荒——这场著名的饥荒发生在1845~1852年间。考虑到福勒至少得有四十岁了,可以推断出故事主线应当发生在1870年代或者更晚。
但 现实历史中,1854年黑船叩门之后,日方就被迫在横滨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神奈川条约》。日本的锁国时代宣告结束,外国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通商口岸活动, 无需躲躲藏藏。到1870年代,原本的小渔村横滨已经成了日本的对外开放窗口,这里有全国首条铁路和首条电报线路,还有一个繁荣的外国人社区。
今天要推荐的书《横滨洋基》讲述的就是横滨一个跨文化家庭延续五代的家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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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kohama Yankee: My Family's Five Generations as Outsiders in Japan by Leslie Helm
《横滨洋基》 莱斯利·赫尔姆著
《横滨洋基》是莱斯利·赫尔姆的家族史和回忆录,他的曾祖父于1869年来到日本,而他本人已是赫尔姆家族在日本的第四代。刚看到书名时,我以为曾祖父来自美国,后来发现赫尔姆一家祖籍德国。
洋 基在日文语境中似乎可以泛指白人。比如二战期间“洋鬼”一词的注音假名曾故意写成ヤンキー(Yankee)。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喜欢染金发的不良少年也 被称为ヤンキー。另外,日语中的“蓝眼”(青い目)一词也常用来泛指白人,正如汉语里常用“金发碧眼”来形容白人——尽管白人的发色并不都是金的,瞳色也 并不都是蓝的。
言归正传,来介绍书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些内容。
※ 曾祖父的故事
朱利叶斯·赫尔姆1840年出生于普鲁士一个农户家庭,但他对于务农养家兴趣不大,二十八岁时毅然去往美国。在明尼苏达,朱利叶斯只能找到普通体力工作,眼看没什么发展前途,他又决定去东亚地区闯荡。
1869年, 朱利叶斯 乘坐横贯北美大陆的火车抵达旧金山,并计划登船前往中国。但在码头,他错过了自己的班轮,于是改乘下一班,就这样阴差阳错到了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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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的横滨港海关
最 初的两年,朱利叶斯一直在横滨打零工。1871年初,德国驻横滨总领事马克斯·冯·勃兰特给这位同胞介绍了一份工作:和歌山的藩主德川茂承正在招募德国顾 问,想把手下的武士队伍训练成现代化的西方军队。朱利叶斯之前曾在普鲁士陆军当工程兵,专业完全对口,于是他欣然前往。
很快,朱利叶斯发现武士阶层的人养尊处优,身体素质都很一般(大概对应晚清的八旗子弟吧)。这些德国顾问开始摈弃日本的传统阶层观念,要求当地的二十岁男性青年,不论出身如何,都必须接受三年军事训练。就这样,和歌山成为日本第一个实行全民征兵制的地区。
同年,明治政府开始推行废藩置县政策,和歌山的军队由中央政府接手控制,失业的朱利叶斯重返横滨。虽然这段工作经历很短暂,但朱利叶斯·赫尔姆仍然是日本现代化军队的缔造者之一。
一 个多世纪后,当莱斯利·赫尔姆在为撰写这部家族史搜集资料时,无意中翻出了一张朱利叶斯与数位戎装日本人的合影。照片拍摄年代是1874年,背面的文字似 乎标注了合影者的姓名。细读以后,莱斯利大吃一惊,他们都是现代日本开国元勋级的人物:乃木希典、大山严、西乡隆盛、山县有朋、川村纯义、胜安房、西乡从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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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斯利拿着照片去请教历史学家,但始终无法确认注释里的人名是否真实。尤其是西乡隆盛,据说他素来不爱拍照,目前历史课本里西乡隆盛的半身像并不是真的照片,而是根据想象拼贴出来的。如果站在朱利叶斯背后的人真的是他,那么这就是迄今发现的西乡隆盛的第一张照片。
回到横滨不久后,朱利叶斯·赫尔姆开始经营码头的仓储物流生意。他的兄弟们也从德国来到日本加入他,于是公司命名为 “赫尔姆兄弟”(ヘルム兄弟株式会社)。朱利叶斯与一位名叫ひろ(Hiro,汉字不确定)的日本女子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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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叶斯·赫尔姆、ひろ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
生性不安定的朱利叶斯一度对日本感到厌倦,花了几年时间在美国发展,ひろ也带着孩子追随他到大洋彼岸。于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朱利·赫尔姆(即作者莱斯利的祖父)出生在美国,生来就有美国籍——赫尔姆家族的第一个真正“洋基”。
朱 利叶斯与ひろ共育有七名子女,其中朱利及其后代都持美国籍,而其余子女或保留了父系的德国籍,或加入了日本籍。由于血统不单一,无论是德国、美国还是日本 都把赫尔姆一家视为外人。缺乏归属感使他们格外执着于身份问题。在风云变幻的二十世纪前半叶,三个国家复杂的政治关系更是深刻影响了这个跨文化家族的命 运。
※祖父辈的故事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选择与英国结盟,与德国为敌。德国忙于欧洲战场,无暇东顾。日本趁虚而入,攻打德国在中国胶州湾租借地的首府青岛。德国呼吁身在亚洲的所有公民共同保卫青岛。当时大多数在日德国人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他们普遍认为德国这次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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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胶州湾租借地的德国军队
但 是,朱利叶斯的第六个孩子威利格外认同自己的德国人身份,年仅十七岁的他近乎强迫性地展示爱国精神,主动奔赴青岛。威利抵达青岛几个月后,德军就投降了, 威利作为战俘之一被押解至日本,关押在久留米的战俘营。(后来,在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欧洲诸国承认了日本在山东半岛的权益。消息传回中国后,引发了 我们熟知的五四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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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派对中心的威利·赫尔姆
威利·赫尔姆在战俘营待了五年,但他的拳拳爱国之心始终没有动摇。1940年,二战欧洲战场正打得如火如荼之时,人到中年的威利又带着几个孩子坐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回了德国。
在柏林,威利去拜会一位主管对日贸易的高级官员,希望为自己家的ヘルム兄弟株式会社拓展生意,结果当然是惨遭拒绝——因为他有日本血统,而且其兄朱利持有美国籍。威利曾写道,纳粹政权“像对待犹太人一样对待欧亚混血人”。次年,威利带着孩子悻悻返回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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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赫尔姆与妻子贝蒂及三个孩子
同一时期,随着美日关系日益紧张,持有美国籍的朱利·赫尔姆则选择迁居美国,一家人在加利福尼亚州安顿下来。三个月后,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人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
1942年,罗斯福总统签署法令,将约12万在美日本人和日裔美国人关押进西部各地的拘留营中。幸运的是,朱利一家逃过了这场劫难。据作者推断,这很可能是因为朱利向美国当局提供了关于横滨港口布局结构等高价值情报。
※父辈的故事
在美国西海岸弥漫的仇日情绪中,朱利的长子唐纳德·赫尔姆(即作者莱斯利的父亲)度过了青春期。唐纳德的身体里虽然也流淌着日本人的血,但他完全把自己视为西方人。朱利也反复向儿子强调“咱们是美国人”。
1944年,十八岁的唐纳德应征入伍。当时盟军已经扭转了欧洲战场的局势,但美国人仍在太平洋战场与日军苦战。由于需要大量会说日语的军官来审讯战俘,唐纳德被分配到了密歇根大学的陆军语言学校,进行高强度的日语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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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语言学校时期的唐纳德·赫尔姆
1946年,唐纳德作为驻日美军的一员重返满目疮痍的日本。次年,他被派驻到长崎县佐世保市九十九岛地区,任务是审问从苏联战俘营释放的日本士兵。工作之余,他时常去周围星罗棋布的岛屿上游玩——那里有二百多座大小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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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九十九岛
某 天,一位船夫介绍他去了其中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岛。岛上土地为一个当地家庭所有,很快,唐纳德爱上了这家的漂亮女儿みき(Miki,汉字不确定)。这家的女 主人长相普通,但举止优雅,仪态端庄,总是穿着和服,说起话来像是个出身高贵的人。みき告诉唐纳德,她母亲的家庭与日本皇室有亲缘关系。家中还有一位厨 子,烧得一手好菜。
み き说自己战前在上海当新闻记者,唐纳德被她的言谈举止深深吸引。他曾在家信中写道:“みき谈论世界大事时充满智慧……与那些不谙世事的普通日本女孩截然相 反。”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有机会就粘在一起。这一时期唐纳德的相册里全是小岛和みき的照片。但不知何故,两个年轻人最终没能在一起,因为不久之后唐 纳德就离开军队独自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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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德记录岛上生活的一些照片
九 十年代初,当作者莱斯利得知父亲的这段苦涩恋情时,唐纳德已经去世了。于是莱斯利带上父亲的相册前往佐世保市,尝试寻找みき。几经周折,他在当地向导的陪 同下找到了那座小岛。那栋房子已经废弃多年,破败不堪。那户人家不知所踪。莱斯利还在岛上发现了一块年深日久的石碑,碑文称此碑是为了纪念皇室到访而刻 ——似乎印证了みき关于家族有皇室渊源的说法。
莱斯利向母亲提起那座不知名的海岛和岛上的みき。母亲说那个日本女孩曾为唐纳德堕胎,他对此一直十分愧疚。“每次我们去看《蝴蝶夫人》,他总是会哭。”
随着调查的深入,莱斯利却窥见了令人惊掉下巴的真相,这些是唐纳德直到生命尽头都不知道的:
这座小岛原为佐世保市一户姓富村的人家所有,富村家仅将岛上的房舍用于避暑。他们经常在岛上招待日本海军高层,其中一位海军上将是皇室成员。那块石碑正是为了纪念他的到访而竖立的。
战争接近尾声时,佐世保遭到美军空袭,整座城市几乎都毁于一旦。富村一家的房子也被烧毁了。而当时有一位从上海返回日本的中年女性,她所居住的房子在空袭中幸免于难。这位女士提议,富村一家可以搬入她的住宅,作为交换,她希望随意使用富村家在海岛上的房产。
据富村家老人的描述,那位女士是一名成功的艺妓,对这一行的生意十分精通。日本战败之前,她在上海经营一家高档饭店。“她听说了我们如何利用这座岛招待日本海军军官,于是认为改成招待美国驻军会是一桩好生意。”
富村家的人并不确定みき的真实身份,但推断她是艺妓的女儿,或那名厨师的女儿,或艺妓与厨师的女儿。
“驻军撤离后,我猜他们在岛上的生意就完蛋了。有一天,他们不见了。当我们去岛上检查房子时,发现他们把所有铜质的排水管都偷走了。可能当废品卖掉了。”
读到这个真相,我真的笑出了声。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对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的评价:

用 现在的话来说,蝴蝶夫人就是单身赴任的驻外人员的当地妻子,她的情人接到本国的调令后把她体面地抛弃了,但这个不甘死心却又软弱无力的女人,日复一日望着 大海,沉溺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你一定会来接我”的幻想之中。无需赘言,这个幻想,不是蝴蝶夫人脑子中的幻想,而是创作出蝴蝶夫人这一形象的普契尼的脑子 中的幻想。对于西方男人,没有比这更舒适方便的幻想了。

女 方是难以理解的他者,这意味着,她既是充满迷幻魅力的快乐之源,又是不会给自己带来丝毫威胁的完全无力的存在。她不但作为诱惑者主动委身,还在自己离去之 后毫无怨恨地继续爱慕自己。对“被我抛弃的那个女人”所怀有的一点点心痛的感觉,也因女人之爱的伟大而得到净化。还有比这更能满足西方男人自尊心的故事 吗? “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的质疑声音,被西方人的巨大幻想所淹没,没人听见。

全部说中!上野队又得一分!
篇幅有限,书中关于赫尔姆家族第四、第五代的故事我就不介绍啦。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们可以找原书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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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作者莱斯利·赫尔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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