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城志 —— 邓萨尼奇幻短篇(3)

2020-08-20 22:15
我第 一次见到安道斯普茹茨城是一个春日的下午。 那天阳光明媚,我走在旷野上,一上午都在喃喃自语: “会有阳光照耀着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座被征服的美丽名城,我已在美梦中见了她许多次。 ”突然我看到了她的堡垒矗立在原野尽头,后面立着几座钟塔。 我从一座城门进入,看见了城内的屋舍、街道,一阵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每 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叫人一眼就能辨别出来。有的城市幸福洋溢,有的充满欢乐,有的则阴沉忧郁;有的城市面朝天堂,有的面朝大地;有的城市总爱回忆 过去,有的则期盼未来;当你进入其中,有的城市注视着你,有的对你淡淡一瞥,还有的任你来去;有的城市爱与邻城相处,有的与平原荒野亲近;有的城市赤裸着 吹风,有的披着紫斗篷、棕斗篷,有的一身雪白;有的城市爱讲述自己幼年的旧事,有的则视之为秘密;有的城市歌唱,有的呢喃,有的怒气冲冲,有的心碎不已: 每座城市都用自己的方式问候时光。
我曾猜测:“安道斯普茹茨大概会因自己的美而十分傲慢吧。”我还曾说:“她大概会因自己被征服而哭泣吧。”以及“她会为我吟唱歌曲。”“她大概羞涩沉默。”“她一身盛装。”或者“她一丝不挂但艳光四射。”
但 是在安道斯普茹茨,房屋的窗户茫然地望向平原,就像死去的疯子的眼睛。她的钟鸣声吵闹刺耳,有的音还走调了。有些洪钟已经破碎,屋顶上光秃秃的,甚至连青 苔都没长。夜间的街道上没有有趣的传闻流言,当室内点亮灯盏,并没有迷离的光之浪照入暮色,你看到的仅仅是点亮的灯盏。安道斯普茹茨完全没有自己的气息。 当夜幕降临,所有人都成了盲人,然后我明白了白日里没有想到的答案。我知道安道斯普茹茨已经死了。
我看到一个金发的男人在咖啡馆里喝啤酒,于是我问他:“安道斯普茹茨为何这么死气沉沉?她的灵魂从此就消失了吗?”
他回答说:“城市可没有灵魂,砖块里也没有生命。”
我说:“先生,您说的不错。”
然后我又向另一个人问了相同的问题,他也给了我相同的答案,我向他的殷勤礼貌致谢。随后我看到了一个身形纤细的男人,他一头黑发,面颊上有两道深深的沟壑,像是专给眼泪流淌的通道。我对他问道:“安道斯普茹茨为何这么死气沉沉?她的灵魂从此就消失了吗?”
他 答道:“安道斯普茹茨期盼的东西太多了。三十年来,她每天晚上都将双臂伸向阿卡拉之地。她当年就是从母亲阿卡拉的怀中被掳走的。每个夜晚她都在思念、叹 息,将双臂伸向母亲。每年一度,在那个可怕的日子的午夜,阿卡拉都会派出间谍铺设一圈围栏包围安道斯普茹茨的城墙——现在她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每年一度, 在这天夜里,我总是会哭泣,因为这座哺育了我的城市也在哭泣。每个夜晚,当其他城市都陷入睡梦,安道斯普茹茨仍坐在这里,思念、祈盼,直到它城墙外的近三 十层围栏都已腐坏,阿卡拉的援军仍没有到来。
“安 道斯普茹茨祈盼了那么久,终于一天夜间忠诚的间谍们来了,给她围上了第三十层围栏,她突然就疯了。钟塔中传出了令人不安的铿锵钟鸣,马匹在街道上横冲直 撞,狗儿乱吠,而那些迟钝的征服者们不过是醒来翻了个身,就继续在床上呼呼大睡。但是我看见安道斯普茹茨灰蒙蒙的影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头发上装饰着大教堂 的幽灵,大步离开了这座城。那巨大的灰影就是安道斯普茹茨的灵魂,她低喃着向群山走去,我也跟着她走去——谁让她是把我养大的保姆呢?是的,我独自进山 了,待了整整三天。睡觉时我就裹着斗篷,躺在群山孤独的迷雾中。我没有食物可吃,渴了就和山涧的流水。白天没有任何活物靠近我,耳畔除了风声和溪水的吼 声,也没有其他声音。但是每天夜晚我都听到周围的山头上传来一座巨大城市的声响。我看到山巅上不时有大教堂窗户的灯火闪亮,有时是堡垒巡逻队的提灯微光。 我看到了安道斯普茹茨之灵那巨大的雾蒙蒙的轮廓,她头上仍装饰着幽灵般的大教堂。她眼睛疯癫地直盯着一处,正自言自语,讲述古代的战争。在山上的那三个夜 晚我倾听她混乱的言语,有时是车流往来的声音,有时候是教堂的钟鸣,然后是号角声,但听的最多的还是血腥的战争之声。她语无伦次,疯得不轻。
“第 三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但我仍待在那儿注视着故城之灵。她依旧坐着,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胡言乱语。可是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出现了更多和谐的钟鸣声,偶尔 还有歌声。午夜将逝,雨仍不断浇在我身上,群山的孤寂中仍充盈着可怜的疯城的低喃。午夜过后的一段时间最为严酷,病人往往在这几小时内过世。
“突 然我意识到雨中有好几个巨大的影子在移动,然后我听到了声音——那不是我故园的声音,也不属于任何我熟悉的城镇。尽管光线微弱,我仍努力辨别,那是一大群 城市的灵魂集会,他们都俯身围在安道斯普茹茨身边安慰她。群山险壑之间回荡着已沉寂了数百年的城市之声。那里有许久之前就抛弃了阿斯克河的卡米洛特 [1] 之灵;那里有满身塔楼的伊利昂 [2] 之灵,他仍诅咒着海伦的美丽面孔;我还看到了巴比伦和波斯波利斯,公牛一般、蓄着胡子的尼尼微,还有仍为不朽众神服丧的雅典。
“那 天晚上在山上,所有这些已死之城的灵魂都与我的城市说话,劝慰她,直到她不再喃喃地谈论战争,直到她的目光不再狂野。安道斯普茹茨将面孔埋在手掌中,轻轻 地哭泣了一会儿,最后站了起来,低着头慢慢挪动,依靠在伊利昂和迦太基的身上,悲哀地向东方走去。她道路上的尘埃在她身后打旋儿,这些幽灵般的尘土即便在 滂沱的大雨中也没有变得泥泞。那些城市为她引路,他们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那些古老的声音也在远方消散。
“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安道斯普茹茨之灵,但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旅人,他说在大沙漠中央的某处聚集着所有已死之城的灵魂。他说他在一片没有水源的地方迷路了,整晚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我接话道:“有一回我也在沙漠中旅行,没有水源,并且听到了一座城市对我说话。但是我不敢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对我说话,因为那天我听到了许多可怕的声音,其中只有一些是真实的。”
那黑发的男人又说道:“我相信那是真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只知道,第四天早上是一位牧羊人发现了我,当时我又饿又冷,已经昏阙,是他把我送下了山。当我回到安道斯普茹茨的时候,她已经——正如你感受到的——死了。”


[1] 卡米洛特,英国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所在之地。
[2] 伊利昂,即希腊语中的特洛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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