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阅读| 基督背后的女人

2024-01-02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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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众人。出自亚美尼亚手抄本Daniel of Uranc(1433)
“五饼二鱼”是圣经故事中耶稣最著名的神迹之一。
在今天分享的这则短篇小说中,作者重新想象了包括“五饼二鱼”在内的耶稣所有神迹的来源—— 一个女人。
希望你们喜欢这个离经叛道、颠覆权威的故事:

受难记

文/玛丽亚·费尔南达·安普埃罗

译/玄猫之梯
你在地上蜷成一团,看起来像某个乞丐丢下的包袱卷,根本不用担心被偷,因为这么脏的东西里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那就是你。人们争先恐后跑去看热闹,脚下凉鞋扬起的灰尘完全把你覆盖了。
你满嘴沙子,一块尖石头戳着你的胸骨。有人踩了你一脚。你一动不动。一只饥饿的野狗正在闻你。你一动不动。你想到了毒药,想到了苦涩致命的草根,想到你曾多次榨取毒液的沙漠蛇的尖牙,你想要迅速结束这一切。
你知道,你唯一知道的是,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他爱过你。那是只有曾经被爱过的人才知道的事情。你不是其中一员。母亲抛弃了你,你流着鼻涕,骨瘦如柴,赤身裸体。你外祖父母家门口一个湿漉漉的小东西。
她去找男人了,镇上的人半掩着嘴这么说。他们用一个词来形容她,后来,不久之后,那个词也变成了你的,像定制的衣服一样合身,像瘟疫一样传染给你。
你也不知道,你的母亲只是想拯救你,想让你摆脱她,摆脱你从她那儿继承来的能力,那既是恩典又是诅咒的东西。
你实现的第一个预言是“你跟你妈一个样”。他们打你,为了让你不再跟你妈一个样,同时他们怒吼说你就跟你妈一个样。
你 十二三岁的一天晚上,你回家晚了,你沉溺于你最爱的消遣:挖草根、摘草药和花,然后把它们煮沸,捣碎,混合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你跑回家时背包装得满 满的,凉鞋扬起灰尘,弄脏了裙摆。人们看到你跑过,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摇摇头,好像在说,可怜的东西,好像在说,跟她妈一个样。
她,你的姥姥,和他,你的姥爷,他们狠狠地揍你,把你打得右耳失聪,至今走路还一瘸一拐。他们用月桂枝——那根月桂枝——抽打你的后背、你的屁股、你小小的胸脯,直到一丝丝皮肉垂下来,像剥了一半的橘子。
他们吼啊,吼啊,对你抽啊,抽啊。在火光下,他们的影子就像愤怒的巨人。你闭上眼睛。你在地上蜷成一团,紧紧抓住母亲留下的、系在你脖子上的那块灰色石头。你对自己说,如果他们不弄死我,我就要让他们看看。
他们没弄死你。
黎明前你被自己的血呛醒。你吐出血水,又呕吐一通,忍着剧痛勉强坐起来。慢慢地,极缓慢地,你用药膏涂抹每一道伤口,然后用布条包扎。你走到自己的背包前,找出一个碗,在黑暗中,你将几种草药根茎与几滴在月光下泛出黄光的液体混合在研钵中。
没人看到你在做什么。
你把装着混合物的碗放在火上,低声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像颂歌、祈祷、咒语。你用手掌攥住脖子上的灰色石头,拿起你的东西,离开。
人们发现你外祖父母的时候,他们已经干了,脱水了,就像路上有时出现的死蛇一样僵硬。
发现他们的那些人说,他们是紫色的,眼睛凸起,颌骨以非人的角度大张着。
发现他们的那些人说,他们看起来像是被吓死的。
很 多年了,他们找不到你的踪迹。在女孩总会迷失的世界里,你只是又一个迷失的女孩。有人说你加入了流民,从一个城镇游荡到另一个城镇,跳舞或袒露乳房以换几 个硬币。有人发誓说你杀死了一些想夺走你项链——那块石头——的人。还有人确信你已死于麻风病,孤零零地烂成了碎块。有人认识的某人认识的某人见过你在麻 风村受苦,或与其他杀人犯一起关在地牢里,或赤身裸体为饥渴的男人跳舞。
事实上,你的人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唯一想知道的是,你到底对你的外祖父母做了什么,让他们像死枝一样枯萎。
他们也开始用其他名词来指代你,就像对你母亲一样,他们用你的名号来吓唬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你听说,在那片你发誓永远不再踏足的被诅咒的土地上,有一个特别的男人,你必须见一见他。你为此放弃了多年来建立的一切,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走了一里地又一里地,凉鞋磨成了碎片。一个黎明,你到达了,赤着脚,头发蓬乱,皮肤也被晒伤了。
他 似乎在等你。他要来一盆清水,然后弯下腰,以近乎女性化的小心翼翼,清洗你肮脏结痂的脚。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因为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对你表现出善 意。你是殴打造就的生灵,残暴之行的女儿,以受伤告终的黑夜的公主。但在那一刻,你决定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做任何他想要你做的事,任何事情,成为他手中 的粘土,成为他的,他的仆人。
他询问你的名字,然后重复了一遍,声音中的甜蜜让你生平第一次流下滴泪。你的眼泪,女孩,那是传奇。然后他伸出手,擦干你的泪,他说——对,那不是你的想象,他确实这么说——他爱你。
他说:“我爱你。”
没有回头路了。没有父母、遭受羞辱、饱尝虐待、残废半聋的你——妓女、杀人犯、麻风病人——不再存在,也永远不会再存在。
站在他面前,你就是你自己。
站在他面前,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所有女人里最好的。
如 果一条狗,这种理解力有限的动物,都能忠实地跟随抚摸它头和背的人,你又怎能不跟随他直至地狱呢?你又怎能不偷偷做些不可能之事,好让他高兴,帮他守住诺 言呢?于是,你就像一条感恩的狗,坐在他脚边看着他,听他说话,为他着迷,因爱疯狂,仿佛他嘴里吐出的是蜂蜜、葡萄、茉莉、飞鸟。
有时,当他讲述渔民和牧羊人的甜美故事时,你紧握住你的灰色石头,于是二十、三十、四十个人围聚过来,像你一样听他说话:带着孩子般的虔诚,仿佛他是一位魔法师,仿佛他嘴里吐出的是蜂蜜、飞鸟。
你知道这能让他高兴。
突然,他有了许多追随者。他变了。他的故事成了秘方,他的轶闻成了指令。他开始谈论一些你不理解的,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的事情。那些神奇的、神圣的、甚至可能是渎神的事情。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其 他人不再让你触碰他——除了他的外衣和凉鞋。他也不再那么频繁、紧迫地拜访你的帐篷。你牢牢记着沙漠里男人的气味,那气味并没有从你的鼻子、身体、衣服上 消失。一种永不消散的气味,让你颤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现在他说,他是你的,是上天派来的,是你一个人的。而你也是他的。所以,当那场婚礼的喜酒不够喝 时,你攥紧了脖子上的石头;所以,当地上只有石头和黄沙时,你变出了鱼和饼——在孤独中,你已掌握了叫水、岩石和沙子服从你的方法。
所 以,在没人看见你,也没人愿意看见你的时候,你把药膏涂抹在乞丐的白眼上,他睁开眼睛,口中说着奇迹。所以,你藏在那男人的墓穴里,把生命的精华灌入他死 去的肺。你唤醒了不该唤醒的力量,死亡就是死亡,但太晚了,已没有回头路了。他的尸体坐起来,重新行走。男人戴上了荣耀的冠冕,一天更比一天伟大。
但 你是不允许那种事发生的。让他死,让他被杀害。不,你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你试着阻止他,你告诉他你的药膏,告诉他食物是石头变的,酒原本是水。你告诉他 乞丐的眼睛,复活的尸体,告诉他你系在脖子上的石头,你唤醒的力量,它比你和他更强大。但他不信你的。他狠狠把你推开——他,狠狠地。你摔倒了,你倒在地 上仰视他,你看见了神。那个男人是你的神。于是你说自己是谎话精,说自己是骗子,是疯子。他只对你说:
“滚开,女人。”
如果一条狗都能为丢给它一块面包皮的人看家护院,都愿意为了保护此人而露出獠牙把任何人撕成碎片,你又怎能不去保护他,让他免受他自己的伤害,免受自己信念的伤害呢?
所以,在他们把他抓走,让他承受那些可怕的事情时,你紧紧攥住胸口的石头,直到天空阴云密布,直到石头变成一团灰色的岩浆。你的哭泣——哦你的哭泣——让千里之外的人对着汤碗流泪,让他们做爱时流泪,犁地时流泪,在河边洗衣时流泪,让他们在梦中流泪。
当 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一动不动时,你蜷缩成一团。人们践踏你,野狗闻着你,你想到毒药,你想立刻死去,但你只是开始哭泣。流着鲜活眼泪的女人啊,你的悲伤汇 成一口井。你浸湿衣衫,仿佛那是一块裹尸布。你赤裸着身体,没人看见你,也没人想看见你,你钻进墓穴之中。几个小时之后,他们会把他的尸体放在此处:皮包 骨头,血迹斑斑,绝无一丝生气。
你背靠着石头,身体苍白,奄奄一息。你看着他坐起来,你笑了。他把你的灰色石头戴在脖颈上——他戴着你的血,你的力。当他把巨石移到一边,光芒照亮墓穴。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美丽、神圣、超自然地受万人爱戴。
他看着你,你几乎敢肯定他看着你。你快死了,你用最后一口气对他说话,你呼唤他,伸出手。“爱”这个词像钟乳石悬挂在洞穴顶端。而他继续走向那些狂热追随者,他们哭喊着,跪倒在沙子里,用手捂住脸。
他再也没回头看。


本篇收录于安普埃罗的短篇集《斗鸡》( Pelea de gallos )。我在 2023年度书单 里推荐了这本书,并认为她创作的是“现实主义恐怖小说”。这篇《受难记》是全书中唯一不描绘现实的作品,但它秉承了作者对父权制和天主教的一贯批判。
如果你对安普埃罗的“现实主义恐怖”感兴趣,我在去年的万圣节书目中也翻译了一篇, 《怪物》 ,欢迎阅读。
下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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