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前图书编辑又在南美逛书展啦！
2022年秋天，我去逛了首届昆卡国际书展，还写 一篇文章介绍厄瓜多尔的图书出版行业 ，大家还记得吗？
最近昆卡又办第二届书展啦！这篇文章就来分享一下今年的新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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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2（第二届昆卡国际书展）于4月10日至14日举办，为期5天。会场选在了市中心一处文物级的殖民时代老建筑里，常驻这里的还有昆卡市图书馆。书展占用了宽敞的中庭和二楼的三个展厅，看起来比第一届气派了很多。
书展首日的中庭，许多展位还没支起来（南美人的松弛感
参展单位有三十多家，包括出版社、零售书店、进口书商和一些科研院所、政府文化部门等。虽然号称“国际”，但仅有零星几家来自哥伦比亚、秘鲁等南美国家。除了昆卡本地机构，大部分参展方来自基多和瓜亚基尔——厄瓜多尔的另外两座大城市。
活动手册
一进会场，我们先从服务台领取了一份活动手册，翻开一看，几十场对谈活动排得密密麻麻。发言者们正坐在庭院中央的沙发上侃侃而谈。我听力水平太差，再加上麦克风嗡嗡的混响，什么也没听懂。咱们还是专心逛展位吧！
中庭里好有几个展位是我在第一届书展时就介绍过的老朋友。比如隶属于政治团体的Insurgente（叛乱分子出版社），还有来自基多的独立出版社Alectrión（公鸡）。
今年公鸡出版社的展位仍由其合伙人、编辑兼作者埃斯特班大叔坐镇，不同的是，上次的展位上只有两本他的作品，今年新增一本。恭喜！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文艺范盗版商Garúa也来了，依旧品种齐全、价格低廉，而且封面上有猫。
Garúa把封面上有猫的盗版书集中在第一排展示
除了老朋友，今年我还新认识了三家厄瓜多尔本土的出版机构（和在展位上工作的小伙伴），下面就来详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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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家叫El Ángel Editor（天使编辑），这是一家来自首都基多的出版社，主要出版诗歌。虽然我对诗歌一窍不通，但还是停下来欣赏那些漂亮的诗集。我看到其中一本的封面 上有汉字——《愤怒的鲜花：沈浩波汉西双语诗选》。我愣了一秒，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磨铁的老板吗。
沈浩波的诗集
看 见我拿起沈浩波的书，负责这个展位年轻人过来跟我攀谈。显然，他除了会说“沈浩波”之外一句中国话也不懂。（你知道吗，沈浩波，你的名字是某个南美小伙子 吐出的第一句中文，就像学说话的孩子吐出的第一句是妈妈，你的诗歌某种神秘的乳汁。我这个比方诗意不？）他对我说，沈浩波去年来厄瓜多尔参加诗会了。我感 觉自己听错了。我说，啥？他又说一遍，沈浩波去年来厄瓜多尔参加诗会了。
我 开始跟这个年轻人聊天。他名叫路易斯，29岁，主业是搞视觉艺术的，业余时间在这家出版社兼职，做活动策划相关的工作。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份兼职。他说因 为他热爱诗歌。“因为词语是记忆的一部分。”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西语单词像一连串子弹从口中发射出来，我能接住的只有零星的宏大词汇“政治”“社会”“不 公”“斗争”……
我问他最想把展位上的哪本书展示给中国读者。他开玩笑地又说了一遍“沈浩波”，不过最终拿起了另一本：豪尔赫·恩里克·阿杜姆（Jorge Enrique Adoum）的诗集。
阿杜姆（1926—2009）是厄瓜多尔作家、诗人、政治家和外交家。尽管他曾被聂鲁达誉为拉美同辈中最好的诗人，但其作品在西班牙语世界之外并不为人所知。
路易斯拿着阿杜姆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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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一个展位名叫Subte de la Chuna（甲虫地下室），是一家昆卡本地的图书及设计工作室，主要出版诗歌和童书。在这里，我花15美元买了一套非常别致的插画。这套书包含22个小故 事，每个故事印在一张纸上，折叠起来是8页的小册子，展开之后则是一张大海报。具体怎么折请看我的视频演示↓
全套22本，萌度爆表
以绘本形式来宣扬传统文化和民间技艺，这个项目显然得到了政府文化部门的大力支持，也获得了相当多的媒体曝光。我看到封底的版权信息上写着印数500册。想起在上一届书展时得到的信息，厄瓜多尔原创图书一般建议起印量是100册。按此标准，这套书已经相当成功了。
在 展位上接待参观者的是甲虫地下室的创始人迪娅诺拉，36岁，她本人也是一位平面设计师、插画师。这套手工艺小故事就是她策划制作的。我问迪娅诺拉为什么选 择在出版界创业。她回答说，因为家族中有数位亲人是诗人、作家，她从小就很熟悉图书出版业，也希望“追随他们的脚步”。
迪娅诺拉和一位老匠人在当地电视节目中介绍这个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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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甲虫地下室，我来到Editorial Cadáver Exquisito（精致尸体出版社）的展位。我第一眼就被这家出版社的名字吸引住了，因为《精致尸体》是我最爱的西班牙语小说之一。我还在2022年万圣节书目里详细介绍过。 这是一部关于系统性食人的敌托邦恐怖小说 ，作者是阿根廷女作家阿古斯蒂娜·巴兹特里卡，出版于2017年。
为 什么这家出版社要借用一部恐怖小说的名字？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展位上的年轻女孩。她解释说，没错，“精致尸体”确实是那部恐怖小说的书名，但同时这个词的 源头还能再往前追溯。它源自法语cadavre exquis，是上世纪早期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者们发明的一种文字拼接游戏。玩家往往能在游戏过程中产出怪诞不经、充满想象力的句子。这家来自瓜亚基尔的独 立出版社以“精致尸体”为名，其实是为了强调其文艺属性，与恐怖小说撞梗纯属巧合。
女孩还介绍说，他们除了出版厄瓜多尔原创的文艺作品，也经销国外一些出版社的图书，比如西班牙的Editorial Páginas de Espuma（泡沫页面出版社）。 我最近反复推荐的厄瓜多尔女作家玛丽亚·费尔南达·安普埃罗 就是泡沫页面的作者。我惊喜地在展位上看见了她的短篇集《斗鸡》以及本月刚出版的随笔集《肺腑》。面对最爱的作家的新书，我再次没管住钱包，花25美元买下了这本《肺腑》。
《肺腑》（平装，170页）
这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女孩从桌子下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盒饭，开始一边吃一边跟我聊天。她叫阿娜依，今年24岁，是文学专业的学生，目前在出版社实习以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
阿娜依说平时喜欢看书写女性体验的书，她对安普埃罗的作品也很熟悉，这让我立刻觉得跟她亲近起来。我问她是否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她愣了一下，说是的，又立刻补充说“但我不是那种白人女权主义者。你知道的，那种只关心白人世界的女权主义者。”
阿娜依在展位上
阿娜依向我推荐了她最爱的两位厄瓜多尔“90后”女作家：尤丽安娜·奥尔蒂斯（Yuliana Ortiz）和娜塔莉亚·加西亚·弗雷伊莱（Natalia García Freire）。
非 裔作家尤丽安娜·奥尔蒂斯来自西北沿海省份埃斯梅拉达斯。非洲裔占了该省人口的四成，他们大多是殖民时代从中美洲逃亡的黑人奴隶的后代。奥尔蒂斯以诗人身 份在文坛崭露头角，但她影响力最大的作品是2022年出版的小说《狂欢节之热》（Fiebre de carnaval）。故事以一个八岁小女孩的视角展开，描绘一座沿海小岛“柠檬岛”上非裔群体的生存状态。
尤丽安娜·奥尔蒂斯《狂欢节之热》
娜 塔莉亚·加西亚·弗雷伊莱是土生土长的昆卡文艺女青年，喜欢园艺和猫。她的代表作是2019年的长篇小说《我们死掉的皮肤》（Nuestra piel muerta），这是一个关于家庭没落倾颓的阴暗故事，其哥特风格让人想起雪莉·杰克逊或达芙妮·杜穆里埃。此书目前已被翻译为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等多 个语种。
娜塔莉亚·加西亚·弗雷伊莱《我们死掉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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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完中庭的展位，我们来到二楼的室内展厅，大学等机构的展位集中在这里，比起楼下，这里要冷清许多。
走 过昆卡大学的展位时，两个热情的年轻人塞给我们各种的宣传品，它们大多以一只通体鲜红的蛙为主题。小红蛙的学名为Pristimantis erythros，2018年才首次作为物种得到描述，它们唯一的栖息地在昆卡郊外的卡哈斯国家公园内部，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昆卡大学把这种极度濒危的 两栖动物作为吉祥物，以唤起公众对环境保护和物种多样性的关注。
小红蛙主题的笔记本和书签
接着，在昆卡天主教大学的展位，同行的家属看中了一本精装铜版的摄影集《昆卡：魅力之城》，书中展示了市区各处的古老建筑和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
《昆卡：魅力之城》内页：屋顶风向标
《昆卡：魅力之城》内页：节日游行
这本书的内容、用纸、印刷都无可挑剔，售价30美元。家属尝试还价，被一口回绝。“但是，”摊主拍了拍旁边一套板砖厚的精装书说，“买任意一本书都附送这套。”秉承着中华民族爱占小便宜的传统美德，我们喜滋滋把书抱走，即便肩膀被沉重背包勒得生疼。
这套重约2公斤的赠品是《路易斯·科尔德罗诗集》。考虑到我的西语水平和对诗歌的兴趣都非常有限，我甚至不打算拆开塑封阅读其中的任何一页。我与前总统、桂冠诗人路易斯·科尔德罗的交集大概仅限于去以他命名的那条街道吃饭（那里有好几家餐厅都很不错）。
赠品《路易斯·科尔德罗诗集》
这套诗集的最终归宿显然是老城区的旧书店，但我不会现在就出手，因为估计书展结束后将有许多套《路易斯·科尔德罗诗集》在二手市场上抛售，价钱会被压得很低。先请大诗人在我的书架上暂住几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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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逛的最后一个展位是阿苏艾省政府——昆卡是该省首府。访客只要留下电子邮箱等信息，就可以从展位上任选一本实体书带走。这些书都是官方参与出版的，很大程度上是充门面的政绩工程，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好东西——我就在这里挖到了宝。
《水，女性，帕拉莫》封面
这 本书名为“水，女性，帕拉莫”——帕拉莫（páramo）指的是安第斯山脉特有的热带高山草甸生态系统——此书是联合国妇女署与阿苏艾省政府合作项目“性 别视角下帕拉莫的可持续发展”的成果展示。该书前言中说，“该项目的诞生是为了证明，如果没有女性的参与，应对气候变化、保证可持续发展就无从谈起。”
该 项目在阿苏艾省的农村地区进行，此书的正文部分是对15位参加项目的乡村女性的访谈。其中有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五十多岁大婶，也有二十多岁的单亲妈妈。她们 都是帕拉莫的女儿，都有真诚的笑容和被热带阳光晒伤的脸。她们讲述自己的成长、婚姻、家庭，讲述日常的劳作、喜悦和梦想，讲述在这个项目中学到东西：农业 生产技巧，关于帕拉莫和水源的知识，以及如何争取权利，在由男性主导的乡村社区中勇敢发声，成为挺胸抬头、为自己骄傲的女性。
《水，女性，帕拉莫》内页
这些受访女性的独白平淡质朴，毫不矫饰，她们说一口真正属于劳动者的日常语言，比任何诗歌都更能打动人。除了访谈文字，书中还收录了每一位受访者的生活照。你能从中看到安第斯山区农民的最真实生活状态：她们在田间劳作，带孩子，照顾家畜或是望着天想心事。
嘿，真没想到，这本明显带有宣传色彩的免费图书竟是我这次逛书展的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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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日下午，我再次来到会场。这已是书展的最后一天，虽然有些展位提前撤了，但中庭里依旧十分热闹。许多人捧着书排队等某位作者签售。装扮成毒液的coser 伸出血红的舌头四处舔人。一条狗脖子上戴着“嘉宾”的挂牌在场地里快乐地奔跑。热爱诗歌的路易斯在鼓捣一台老式照相机。学文学的阿娜依还在向访客解释精致 尸体是什么。甲虫地下室的迪娅诺拉正在台上参加一场关于插画和漫画书的对谈。我坐下来认真聆听，仍旧什么也听不懂，甚至可耻地睡着了。
再次离开会场时已近黄昏，阳光是金色的，有微风，天气好极了。书展即将在一片柔光中落幕。
出口处的易拉宝。FIL，下一届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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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等，结论下得太早了——结局反转了。
15日，主办方发布了一份谴责声明，称在一场夜间朗诵会上，某男嘉宾对一位女作家做出了性骚扰举动和言语攻击。主办方表示对此类行为零容忍，承诺未来不再邀请此人参加昆卡市政府举办的任何公共活动，并督促他公开道歉。
声 明在网络上引发轩然大波。虽然其中未提及涉事者的姓名，但这在厄瓜多尔文化圈内部似乎不是什么秘密。讨论中有知情者称此人是性骚扰惯犯，其受害者远不止一 个。有人打出了西班牙语的米兔标签#YoTambien。女性作家——包括上文提到的奥尔蒂斯、加西亚·弗雷伊莱和安普埃罗—— 纷纷站出来表态 。
奥尔蒂斯发推说：“他们在写、在争、在大谈文学，而我们却不得不捍卫自己的身体。”加西亚·弗雷伊莱说：“昆卡书展上所发生的一直在厄瓜多尔的文化空间中不断重复。”安普埃罗更是发出了一长串愤怒的控诉，把每一桩性骚扰丑闻中受害者的遭遇都说了出来：
他们问为什么不说出骚扰犯的姓名。
因为我们说出来的时候他们不相信我们。
因为他们说“但那个女的是个骚货。”
因为他们会想方设法毁掉我们的事业。
因为他们总是要女人给出“证据”。
因为虽然他们都看到了骚扰犯动手，却不站出来证实（君子之间的协定）。
因为“谁会骚扰那个丑八怪？”
因为我们自己的伴侣也背弃我们。
因为骚扰犯喜欢夜间在酒吧里下手，然后反问“那她大晚上去酒吧做什么？”
因为活动组织者往往是骚扰犯的男性盟友，以后没机会出席活动的将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因为我们还想保住工作，因为我们知道出于某种扭曲的逻辑，被骚扰者的结局会比骚扰者更惨。
因为所有人都会说某某只是喝高了“管不住自己”。
因为我们的社会是如此恶心，它要求女人做到不被骚扰，但不去要求男人管住自己。
因为他们会说“她把一个男人的事业全毁了。”
因为我们的隐私信息会在渴望报复的男人手中传播。
因为他们从不相信我们。
因为我们还没有谴责警察，因为警察是这个爹味社会中爹味最重的机构。
因为他们说我们这么做是找茬，是想火，是恶毒，是发疯，是搞破坏。
因为他们会开始紧紧盯着我们的生活以寻找滥交和“不像正经女人”的迹象。
因为被千夫所指的是我们，而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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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今年四月，昆卡书展在女作家们痛苦的呼喊中落幕。
大家还记得去年四月吗？中国的出版界也同样被女性愤怒的声讨席卷，但很快事情就不了了之。
在已经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女性的境况有所改变吗？
下一个四月，我们又将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