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也建墙了?咦,我为什么要说这个“也”呢?

2023-02-08
The Wall by John Lanchester
《墙》约翰·兰彻斯特 著

/Alec Nevala-Lee 编译 / 玄猫之梯

特朗普在美墨边境造墙的事生动反映了这位前总统的观念与秉性,同时也说明了“墙”作为一个符号所蕴含的力量。墙因为简单而显得具有象征性,但它又是晦涩的,足以承载多种意义。就像厄休拉·勒古恩在小说《一无所有》中指出的——墙的意义取决于观察者站在墙的哪一边。

墙曾令博尔赫斯着迷,他感叹那位中国皇帝在下令建造宏伟长城的同时,竟也下令焚烧全国的书册。平克弗洛伊德把墙放在唱片封面上,这出名为《迷墙》的摇滚歌剧讲述了一位明星幻想自己成为独裁者的故事。

约翰·兰彻斯特的小说《墙》也在积极邀请读者做此类联想。在小说开篇,主人公搜寻词语来描绘书名中的那堵墙。“你试着打比方。它冷得像石板,像钻石,像月亮。它冷得像慈善——这句不错。”

叙事声音属于一位年轻男性,约瑟夫·卡瓦纳。他刚刚抵达海墙,这是“一头又长又矮的混凝土怪兽”,它绵延数千公里环绕整个岛国,将其与外界完全隔绝。所有公民都必须以“保卫者”的身份在墙上服役两年,他们是抵御入侵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令人想到《冰与火之歌》中的守夜人军团,不过小说中的岛国是英国,墙外的敌人也不是超自然的异鬼,而是划着小船小艇的普通人类。

与许多敌托邦小说一样,一些不加解释的专有名词从一开始就在文本中反复出现(大转变、繁育者、他者),然后作者才揭示发生了什么:环境灾难导致全球海平面上升。不列颠躲过了灭顶之灾,并修建海墙来阻挡海水和不受欢迎的移民。

英语版封面之二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卡瓦纳一边服役一边规划未来,他与女孩坠入爱河,在生活中找到种种小确幸。故事似乎有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影子。但变故正在前头等着主人公,小说的后半部分变成了一场磨难,让人想起科马克·麦卡锡的后末世小说《路》。

《墙》的主线故事开始于“大转变”发生多年之后,这使得作者能够把故事中的社会呈现为既定情况,而不必费心描写过渡期间的细节。许多敌托邦小说都做类似处理,这是小说家们独享的奢侈特权。那场灾难显然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大转变”划下了一道历史分界线,与海墙本身一样具有决定性。人人都知道这是谁的错。“世界并不总是这样……造成这种后果的人是我们的父母——他们和他们那一代人。”而不得不吞下苦果是卡瓦纳这一代。

这种道德上的明确性并不符合现实世界中的气候危机。今天我们面临的气候变化是渐进的,慢到足以让导致变化之人在有生之年免受指责。作者笔下痛苦的文化清算似乎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即使我们承认他的前提,他的许多结论也缺乏说服力——比如大多数人会出于纯粹的内疚而停止生育。

这部小说作为一则寓言谈不上多成功,但它的故事扣人心弦,尤其是在主角被逐出海墙后。作者一旦与他的巨大符号拉开距离,情节就变得不再受限,最后一百页充满了紧张的动作和突然的逆转,且摆脱了任何寓言意义的负担。

原文地址: https://www.nytimes.com/2019/03/05/books/review/john-lanchester-wall.html

德语版封面

下面是我的读后感。

《墙》是一部缺点和优点都非常明显的小说。作者的文笔相当差,而且啰嗦;角色全都面目模糊,毫无个性;故事前三分之一情节推进极慢。即便这样,这本书还是售出了多国版权,并吸引了很多重要平台和书评人的注意,上面这篇书评就发表在《纽约时报》这样的顶流媒体上。《墙》甚至入围了 2019 年布克奖的长名单。

这本小说的吸引人之处在于它勇敢讨论了大量已经存在的现实问题。作者对未来世界的想象戳中了几乎所有人的痛处。

故事中海墙的两个基本用处是阻挡海水和外来人口,这里讨论的其实是气候危机和移民问题。

仅在十几年前,还有许多人认为全球变暖是个谎言,可最近几年因气候变化造成的反常和极端天气已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令人难以忽视。(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涿州的水还没退。)在《墙》中,海平面在短期内大幅上升,英国作为一个低矮岛国,因为及时修建了包围全岛的海墙才幸免于难。

还是由于海平面上升,出现了大批失去家园的气候难民,他们划着小舢板在海上漂啊漂。这一设定呼应了欧洲及北美目前面临的难民 / 移民问题。其实中国人关注的“高考移民”、一线城市落户等话题在本质上和移民问题是一样的。人总是会朝着资源更丰富的地方流动,而享受着资源的人总是不希望自己的资源被稀释。小说中的气候危机只是使这种矛盾显得更加尖锐。

海墙外的难民被称为“他者”( Others ),其中不乏亡命之徒。主人公卡瓦纳和战友们的任务就是杀死每一个试图翻越海墙的人,绝对不能把难民放进国内。为了确保这些年轻士兵绝对忠诚,军方提出“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原则——放进去多少个他者,责任链上就有多少个国民要被赶出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主人公卡瓦纳就因为守墙不力被流放到海上,从一个“保卫者”变成了自己曾经的敌人。

那些侥幸翻墙成功的难民呢?他们当然是不可能与英国国民享受同等待遇的,否则不是鼓励更多的难民来翻墙了吗。这些人的唯一出路是留下来当“帮手”( Help )。帮手们没有私人财产,没有人身自由,居无定所,任人差遣,是实质上的奴隶。只不过他们没有固定的主人,而是公共财产,国民需要劳动力时就可以申请使用,就像街边一辆辆的共享单车,被骑到散架,然后丢弃。

阿拉伯语版封面

除了气候和难民问题,小说还间接提到了闭关锁国给英国人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卡瓦纳的炊事员朋友吐槽说“你能搞到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只有萝卜、萝卜和他妈的萝卜……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你懂吗?……地里长什么你就吃什么。”这位炊事员知道从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蔬菜、水果、调料几乎全年都可以随时买到,厨子的烦恼是不知道该做哪道菜,而不是怎么变着花样烧萝卜。

我们今天“物质极大丰富、人民为所欲为”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过去二三十年里运输技术的发展和国际贸易的繁荣。记得在九十年代早期,长三角地区夏天能吃到荔枝都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情;到两千年前后我才知道红毛丹和火龙果长什么样。现在呢,厄瓜多尔的玫瑰和智利的樱桃都能千里迢迢供应到太平洋对面的亚洲。

国际贸易的繁荣与全球化浪潮息息相关,而后者的发展进程正严重受挫。目前的地缘政治局势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孤立主义重新站稳脚跟,不少产业的供应链已经开始转向区域化、本地化。按照目前的势头,不仅战略物资会中断供应,玫瑰花、樱桃这些无关痛痒的进口产品也可能慢慢从市场上消失。如果化石燃料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用二三十年的时间(甚至更短)重返冬季天天吃大白菜的生活,这种前景并非没有可能。

加泰罗尼亚语版封面

最后是生育的问题。小说里经历了“大转变”的英国人普遍没有生育意愿,因为他们不希望把更多生命带到这个越来越糟糕的世界。为了鼓励生育,官方实施了很多催生的政策,比如有孩子的年轻人免服兵役,可以不用去守海墙,这些“繁育者”(Breeder)在物质生活上也享有很多特权。即便如此,这届年轻人还是不想当爹当妈,“繁育者”会被同龄人视为异类,遭到调笑。

主人公卡瓦纳和女友茜法原本都不想要孩子,直到他们第一次在海墙上遭遇“他者”。奋勇杀敌之后,两人都得到了军功章。但是亲手杀人的创伤经历使得这对情侣无法再忍受墙上的生活。女朋友提议两人申请当“繁育者”,想通过尽快怀孕来缩短服役时间。卡瓦纳同意了,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而造出另一条生命来,这是相当自私、不负责任的做法。

在故事的最后,两人在海上漂泊,经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流落到一个废弃的钻井平台上。平台上的物资足够两人生活很久。女友对卡瓦纳说,其实我不想生孩子。卡瓦纳什么也没说,只是捏了捏女友的胳膊。到这一幕,小说戛然而止。

合上书时,我耳边响起去年上海封城期间那句振聋发聩的“这是我们最后一代”。

《墙》是一部对未来相当悲观的小说,或许很多人完全无法认同,但我还是要推荐这本书。我们需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心理准备。 Prepare for the worst.这大概也是作者的用意吧。

作者 约翰·兰彻斯特



感谢阅读。下本书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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