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推荐的是娜洛·霍普金森的科幻小说《午夜盗贼》。这本书于
2000
年出版后赢得了五项科幻奇幻大奖的最佳长篇小说提名（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菲利普·
K·
迪克奖以及小詹姆斯·提普垂奖）。
这部异星冒险小说秉承了科幻小说最古老的叙事传统之一。从早期电影《
月球旅行记
》，到巴勒斯的《火星公主》，赫伯特的《沙丘》，再到卡梅隆的《阿凡达》，有太多著名作品讲述此类故事。主人公来到一颗陌生的星球，见识奇异的本地动植物，接触当地智慧种族，最终实现个人的蜕变。
《午夜盗贼》的主人公是小女孩檀檀（
Tan-Tan
）。她原本生活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杜桑星上，七岁时跟随父亲被流放到了一颗名为新半途树（
New Half Way Tree
）的野蛮星球。这里遍布丛林猛兽，星星点点的人类社区也都由被流放的罪犯和社会边缘人群组成，技术水平处于农耕时代。檀檀必须学会在恶劣的自然、社会和家庭环境中挣扎成长，找到自己的身份与声音。
这部作品能从众多异星冒险小说中脱颖而出，主要依靠两大特色，一是大胆从女性视角讨论家庭内部的性暴力，二是生动展现了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化传统——这两点在由“老白男”主导的西方科幻界是非常难得的。
年幼的檀檀最崇拜的人是父亲安东尼奥。她时刻都想跟父亲黏在一起，希望吸引父亲的注意力，赢得他的称赞。虽然安东尼奥在女儿眼中往往高大完美，但读者很快就会发现此人的虚伪：他摆出骑士风范与妻子的情人决斗，但为了确保自己赢得漂亮，暗暗给对方下毒。
事情败露之后，安东尼奥不愿接受审判，而是仓皇逃离，并且拉上了年幼的女儿。他带走檀檀完全是出于自私，在条件艰苦的流放地，女儿只是代表过往生活的一件纪念品，用于缓解乡愁和寂寞。
在
新半途树，檀檀一点点了解父亲的黑历史，一点点认识到这个男人的无能。九岁起，她开始遭受安东尼奥的强暴和毒打。父亲一夜之间从偶像变成了噩梦。继母詹妮
塞特非但不同情檀檀，反而对她充满妒意。檀檀不理解安东尼奥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她无数次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称自己是“坏檀檀”。
十六
岁生日前夕，
檀
檀
再次遭到安东尼奥的强暴
。
她
在绝望中用一把崭新的猎刀（
刚刚得到的生日礼物）捅死了
父亲
。
村民无法容忍弑父这样的大罪。檀檀逃入丛林，寻求窦恩人（原住民，一种半蜥蜴半鸟类的智慧生物）的庇护。她需要行走于充满猛兽毒虫的丛林，适应
窦恩人
的古怪风俗，躲避继母及村民的追捕，平复自己的精神创伤，同时设法处理日渐隆起的小腹……
“父亲性侵女儿”似乎耸人听闻，但实际上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罕见。
苏珊·维克兰德在回忆录《一位堕胎医生的职业旅程》
中就谈到了两起这样的案例。在这两个案例中，父亲的罪行都是因为女儿怀孕才暴露的，也就是说，此事实际发生的频率很可能要比公众感知到的更高。可见《午夜盗贼》的情节并非有意捏造痛苦、哗众取宠。
不过在虚构作品中描绘性侵创伤是一大挑战，因为此类内容既不能轻描淡写，也不能过于粗粝直白。在《午夜盗贼》中，霍普金森以加勒比海民间传说为载体来讲述檀檀的故事。这一独立章节题为《檀檀与枯骨》（
Tan-Tan and Dry Bone
）。
故事里的枯骨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外形表现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在街头乞讨食物。一旦有人把他抱起来，他就会一直附着在宿主身上，即便离开了宿主的肉身也能一直压迫其心灵，直到把人彻底榨干。
这一次，檀檀不慎成了枯骨的宿主。骑在她背上的老头越变越重，还要求檀檀给他吃的，檀檀如果不从就会窒息。她从此成了枯骨的奴隶，把老头背回家赡养。
枯骨每隔数小时就要求檀檀提供大量食物。他天天躺在屋里吃啊吃，肚子吃得又大又圆，四肢却依然干瘪如柴，模样甚是可怖。他有时甚至不等饭做完就开始疯狂吞噬食材，比如吃下整只鸡，连同羽毛、骨头和内脏。
檀檀再也没有时间休息，她昼夜不停地准备食物投喂枯骨，同时后背上还承担着枯骨的重量。她始终觉得疲倦，脚步沉重，难以呼吸。
故事最后，檀檀在河边汲水时遇到了秃鹫。秃鹫问她为何日渐憔悴，檀檀回答说：“我是个坏女人，要通过伺候枯骨来赎罪。”于是专吃死物的秃鹫法师设法除掉了作恶的枯骨。
故事里的枯骨显然是对精神创伤及其后遗症的隐喻。疲倦、脚步沉重、呼吸困难都是抑郁症的常见躯体症状。而枯骨病态的食欲则令人联想到神经性暴食症。
已经有不少心理学研究发现了精神创伤与暴食症之间的相关关系。一些性侵受害者在回忆录中也谈到创伤导致了暴食症，比如凯蒂·格林的漫画《比影更轻》（
Lighter Than My Shadow
）以及罗克珊·盖伊的《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
Hunger: A Memoir of My
Body
）。
不过民间故事带给读者的感受完全不同于回忆录或研究报告。民间故事往往略去大量细节，也不讲究逻辑，剩下的只有充满情绪的、鲜明的意象。此类叙事含蓄、耐人寻味但充满力量，
与人的梦境颇有相同之处
，
适合用来描绘难以清晰说明的精神世界。《檀檀与枯骨》让我想到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尤其是同样涉及乱伦禁忌的《刽子手的美丽女儿》（
The Executioner's
Beautiful Daughter
）。虽然霍普金森与卡特的气质迥异，但两人同样擅长借用民间文学的形式探讨女性主义话题。
谈了这么多女性主义，也许有人会觉得这部小说只是披着科幻的外衣在“打拳”。其实《午夜盗贼》另一大看点是作者对丛林生态和当地智慧种族的描绘，这些内容是地地道道的异星冒险味儿，如果能够成功影视化，在视觉奇观和动作场面上都不会亚于《沙丘》《阿凡达》等科幻大片。
但让我觉得不太满意的是，
异星冒险
的
内容并未与檀檀的创伤经历有机结合起来，也就是说，打拳打得还不够。我原本期待檀檀进入丛林之后会发现一个类似于冬星的社会（厄休拉·勒古恩《黑暗的左
手》），期待窦恩人的社会和家庭结构能给檀檀带来疗愈和启发，给病入膏肓的父权制提供某种解药，但读完之后感觉《午夜盗贼》的完成度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最后说说这部作品中的加勒比元素。作者娜洛·霍普金森出生在牙买加，所以小说中有各种加勒比梗也就毫不奇怪了。
杜桑星的名字来自海地国父杜桑·卢维杜尔。半途树是牙买加的一处地名。
窦恩是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民间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物。
书名“午夜盗贼”则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狂欢节变装活动中的一个常见传统形象（也是檀檀在经历解离之后形成的理想化人格）。
除了大量典故和传说故事，
《午夜盗贼》
的语言尤其具有加勒比风情——虽然用英语写成，但受牙买加克里奥尔语的影响极大。喜欢雷鬼乐的朋友可能比较熟悉这种牙买加特色英语：
混乱的人称代词（
Them does only pay a
pittance compared to we.
）
混乱的动词变位和语序（
Is where the dry fruits?
）
双重否定表否定（
I ain’t mean nothing.
美国黑人英语也有这个特点）
重复表示程度加深（
The woman was walking
fast-fast.
）
许多小说在写人物对白时会使用方言或口语，但《午夜盗贼》整本书都是用这种牙买加英语写成的。一开始我的阅读速度大受影响，好在很快就能适应，而且总是觉得脑子里有个胖胖的黑人大妈在说话。
脑补电影《乱世佳人》中黑奴老妈的经典台词：
Mr. Rhett, you is bad.
《午夜盗贼》
是我读完的第一部完全用
英语
方言写成的作品。查了一下，发现这本书
2010
年出了繁体中文版。难以想象译者如何用中文呈现牙买加英语，但如果完全忽略语言风格，阅读体验必然会大打折扣。建议感兴趣的朋友还是得读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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